“我将这些书本胡乱地翻了一阵之后,忽然间似有所悟。这自然并不真是什么的悟,只是想到了一件事,茶事起于中国,有这么一部《茶经》,却是不曾发生茶道,正如虽有《瓶史》而不曾发生花道一样。这是什么缘故呢。中国人不大热心于道,因为他缺少宗教情绪,这恐怕是真的,但是因此对于道教与禅也就不容易有甚深了解了罢。“ ——周作人
我们常常听到日本有所谓茶道,但不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我国是产茶最早的国家,茗饮的习惯也是已有一千余年。
日本的茶种是从我国输往过去的,我国其实并没有所谓茶道一说,而茶一到了日本,却有茶道了。
我们只有把茶作为一种艺术的享受,却不知道从茶里可以得“道”。
我国说茶之功用,不外乎是清神、除烦、去腻,而日人却给茶加了十德:诸神加护、五脏调和、睡眠消除、烦恼自灭、孝善父母、息灾、安稳寿命(长寿)、诸人爱敬、天魔远离、临终不乱(武野绍鸥语)。
茶有这样神秘的效力,实在出乎我们意想之外的。
在日本的敬畏与推崇下,茶道也终于成为一件神秘的事。
日本的茶道据传创自村田珠光。
现在日本茶人都称他为茶道的始祖,他是大德寺四十七世一休禅师(1481卒)的弟子,专心修习茶道,研究煎茶方法,别无余念。
一天,珠光手执茶碗,体入三昧,一休问他茶的至意在哪里?珠光即答道“柳绿花红”。一休随用手中所持铁如意把那茶碗打得粉碎。但是珠光却仍从容自若,不动颜色。 一休看到这情形,觉得茶的真谛与禅是相同的,因对珠光颇加赞许。
原来这大德寺自大灯国师以来,对于茶的因缘,原颇不浅,这便对于茶道的研究给与了种种的便宜。
现在茶会上的“浓茶”轮饮法,据传即是大灯国师的遗习。
那时大灯国师从中国回去之后,在京都的五条桥下过着乞丐的生活,苦行苦修,一钵之外,就别无盛器。因此,与许多乞丐共饮茶汤,就只用这一只钵轮流来饮。
这就成了后来的“浓茶”饮法,流传到今。
日本最初饮茶的方法,传自中国,到了珠光这些人,就加上了一种仪节,因此成了“茶会”。
这饮茶方法,是中国和尚虚堂传给了日本建长寺的和尚大应国师,这时候饮的是中国式煎茶法。
后来大应国师又传给了珠光,因为珠光即是他的弟子。从珠光起就完成了泡茶法的系统。
中国——建长寺——大德寺
虚堂——大应国师——大灯国师——梦商——言外——华叟——一休——珠光
日本茶道先辈,珠光以后,当推武野绍鸥及千利休。
尤其千利休,有“茶圣”之称,他们对于茶的态度,完全和僧人对于禅的态度一样,所以有“茶禅一味”之说。
千利休不但是茶道史上可以大书特书的人,即从日本文化上看来,也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
日本的历史,到了丰臣秀吉时代(十六世纪来),灿然放一异彩,千利休生当其时,以茶道为中心,对于陶器、建筑(茶室)、食物、衣服方面,都各给予了一种空前的改革。
据说,这是他茶道精神深邃所产生的结果。
利休原名田中兴四郎,父名田中兴兵卫,在堺这一个地方经营着鱼行和仓库业。家道似乎相当富裕。后名千宗易,号利休。利休是“名利共休”的意思,这是他们的师父大德寺古溪和尚给他取的。当时堺这个地方是豪商聚集之地,而且是一个海。幸有外国船舶出入,与九州的博多是二贸易港。
日本茶道分为博与堺二大系统,并非偶然的事。
武野绍鸥,原住京都,后亦迁居堺的舳松地方。这时舳松有茶人叫做荒木道陈的,他们常相往来,成了莫逆之交。绍鸥爱诵黄山谷诗“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句,因此自号“闲斋绍鸥”。而道陈则撰书“茶味醉味同一味,唯在空空寂寂中”句,悬在茶室的壁间。
当时,宗易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习茶于荒木道陈,道陈又介绍茶友绍鸥,请予指导。一天,宗易走到绍鸥扫除过了的茶庭,庭中点尘不染,落叶尽除,真是清净极了。可是宗易立在庭中,露着似有不十分满意的脸色。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树下,把树干摇了几下,几枚树叶就落到庭中。 这件事,绍鸥在室内看得清清楚楚,就起来对宗易表示十分的赞赏,说料不到他的茶道已精进到这地步。
村田珠光所创造的茶礼法由珠光传于志野道耳,再传于宗悟,三传于绍鸥,不久绍鸥即又传于宗易了。
宗易天分甚高,由贵族的形式的茶礼法,进展为真真寂寂的饮茶,这是绍鸥与宗易之力,换句话说,由仪式的茶汤转为精神的茶道,是茶道进展上的一大飞跃。
宗易自十七八岁开始修习茶道,至天正六年(1578)六十岁时仕于仪田信长(1534-1582),食禄五百石。信长死后,仕于丰臣秀吉(1536-1598),食禄三千石。这时千宗易因了政治地位上的关系,使他的茶道的宣传亦得了莫大的便利。直至他被判处“自裁”的死刑,在这十四年间,是他表面上,生活最奢华的时代。但他的精神上却仍受着深深的痛苦,他常常念着慈镇和尚的歌句:“悲哀啊!把这负伤的身体做了渡世的津梁吧。”这可见他那精神生活与实际生活的如何不调和,因此而悲哀而烦恼着了。
宗易的被迫自杀是天正十九年(1514)二月十八日的事,这时有说他是七十一岁,有说他是七十四岁。
他的死,据说名义是为了对天子不敬,而实际却为了他的一位女儿。
他的女儿吟子,丈夫死了,仍回到了宗易那里,秀吉看上了她,要宗易带她去参加宴乐,宗易峻严地拒绝了,秀吉衔恨在心,非常不快。适值在大德寺山门楼上放着赤足的宗易木像,这给秀吉发现了,就说这山门天子要行幸,亲王摄政也要来参加,为什么放着这样无礼的一个木像。秀吉借了这个口实,终于把宗易赐死了。
死的那天,当宣刑官宣告完毕之后,宗易便说,我愿死在茶席上。
那时茶席上静静的供着鲜花,燃着清香,他烹了茶,决定了分给弟子们的遗物,这一天并将自己喝的一只碗,摔在石上,他说不愿意将这不净之物品留在世上。最后并做了一首倡语:“人生七十,力图希吐;吾这宝剑,佛祖共杀。”这样,他便切腹自杀了。
“茶人”二字,在日本就是懂得茶道的人的一个高雅称呼。
上面所说村田珠光、荒木道陈、武野绍鸥、千利休(宗易)都是先辈茶人,他们对于茶道的创立,却是最初的功臣。
我们听到所谓茶道,仿佛是日本固有的东西,其实也与我国的茗饮方法有关。
我国茗饮的风气,当唐宋而大盛。
日本自隋唐遣使中国,大肆输入中国文化。这时候,日本和尚到中国来的也很多,茶树的传入日本,即由传教大师(僧最澄)与弘法大师(僧空海)于九世纪从唐代学习了茶树栽培和茗饮的方法,一回国去,即宣传起来,并日渐推广了。
也有说,要在这以后的三百六七十年,于十二世纪中叶,我国宋时由日僧荣西禅师才把茶树带往日本的,但无论从哪一说,日本的茶总是与日本和尚有着关系,而日本的茶道,也是和尚造始的,这就可见日人所谓“茶禅一味”的意思了。
大概我国唐宋时的茗饮方法,一经日本改头换面,到后来就变为茶道了。
日人抚石庵绿堂在他所著《茶道》(页92)一书里说:“中唐是中国文化发达的时代。诗人陆羽著《茶经》,茶始成为实用的饮料。他又将禅与道教的思想精神吸收到茶道里面,自唐而宋,茶道便发展起来了。”
一个西洋人指说日本的输入外国文化,其吸收本领是很大的,抓紧着,就像自己发明的一样了。
其中把茶道也做了一个例子。
他说:“一种中国人久已忘去的茶道,他们正弄得津津有味。那是佛教上来的玩意,表现一种欣赏小东西的沉思哲学。这种茶道的仪节是非常繁重;日本人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类似的无聊。”(文摘《战时旬刊》第108期)
这是无疑义的,日本的茶道,是从中国茗饮方法或者说茗饮艺术演化出来的。
而陆羽的生活思想及其所著《茶经》,对于日本的茶道所给与的影响,不必说是很大的。
然而,茶道这一名称,毕竟还是日本人创造出来的。在我所知道,我国并无所谓茶道。
我们仅仅是把茶作为一种艺术享受,而日本却妄图从茶里得“道”,千利休事茶一生也没能解脱了自己,这不可谓不是日本所倡导的茶道的悲哀。
台湾茶道就不细说了,都是从鬼子那里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