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在西南联大求学时的喝茶故事，汪曾祺专门写过一篇《泡茶馆》，并感慨“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不过对于什么茶叶如何喝等等细节，这位饮食博士并没有记叙太多。其实这从侧面证明了在商品经济到来之前，云南茶一直是普通人家随便喝喝的小家碧玉，冲泡和饮用时几乎没有程序讲究。
作为中国重要的茶叶产区之一，云南茶叶的名声却在大约二十年前才由普洱茶逐渐打响。而在历史上，云南人的饮茶传统鲜少受到中原士族的风骨雅兴所影响，茶产品的形态却是直接由藏区订单来塑造的：茶马古道上最热销的产品就是云南茶和西藏马，藏区饮食中所缺乏维生素正好由茶叶来补充；然而从滇南进藏一路山高路远，茶叶必须经过压缩后才能便于马队运输，于是普洱茶扎实稳妥的饼型和砖型便由此而来。
◬ 普洱茶·生茶「林深处」| 产地：云南西双版纳
如今云南冲泡茶叶的工序和流程，几乎都是潮汕工夫茶的简化版。追根究底要去寻找云南人本土的喝茶方式，可能还是要回到与藏族相近的各个山地民族所热爱的火塘边，围着火塘烧一壶水，再把茶叶掰碎放进几个小陶碗里。水开了冲茶，端起碗便喝，茶渣嚼一嚼，吐出来咽下去都无妨。要是去到文教昌隆的大理，还能找到“烤茶”和“三道茶”这些更有仪式感的喝法。
到茶山去：茶与人的生活
云南的茶树大多长在南部的群山中。云遮雾罩的山岭是绝佳的生长环境，也是不利于外销的重重阻碍，这正是云南茶“养在深山无人识”的原因之一。
作为云南人我已经知道大山的无边无际，但真正置身于普洱景迈山中时，才真正感受到那种云间村寨的奇妙。弹石路串联起哈尼族、傣族和布朗族的数座村寨，寨子里的人们每日到更高处的茶园劳作，用简单的传统方式来摘叶、晒青和炒茶。所有生机勃勃的茶乡生活，都藏在远看来空茫一片的山间台地中。
◬ 云南景迈山·古茶林，一个万类霜天竞自由的世界
景迈山的“山门”在山脚的一条小河边，只有一条大路能进山。出于对原产地茶叶的保护，在采茶季节时村民自发在道口设置检查站，把那些试图以次充好的“李鬼”茶叶挡在山门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景迈山上不乏珍贵的高龄古茶树，茶龄100年以上的是古树茶，而其他稍微年轻的茶树则是有机种植、手工除虫的生态茶。
勐海南糯山相对更小巧一些，只要分得清茶园间小道的走向，走路登山不出1小时就能抄近道来到接近山顶的半坡老寨，省下十多公里的盘山公路车程。在满山青翠中徒步非常惬意，伸手就能轻轻摸到茶龄同样在百岁左右的茶树。茶园间常有小凉棚，偶尔还有搭在小路边大树上的树屋，都是工人看护茶园时的临时住所，让人忍不住童心大发，幻想在里面露营的感觉。
◬ 早在清末，景迈山的茶就名声在外
“螃蟹脚”是森林里的寄附生植物之一，多见于茶树
茶山景色美丽，山中人们的生活也很有滋味。我在景迈山芒洪村遇见一位布朗族少女，在布朗新年山康节拜茶祖和800岁茶树王的庆典上，她的舞姿非常大方迷人。作为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她还承担起了向村寨中老一辈茶农普及电商贸易的宣传义务，帮助他们卖出更多好茶。在南糯山时下了一场急雨，正好遇到一位年轻的傣族妇人邀我们到家里躲雨，请我们喝当年新制的蜜香古树茶。她4岁的孩子是个火车迷，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开火车的故事。雨停了，妇人送我们从自家茶园抄小路下山，小男孩一直向我们挥手告别，告诉我们赶快下山去坐火车。就像过去的马队一样，如今汽车和火车把山里的茶叶带到全国，也把小男孩的梦想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风土地理：茶之味的多样性
也是在景迈山，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茶叶在云南人生活中的仪式感。这种仪式感无关乎泡茶时的礼仪，而是从采摘到最后成茶的制作工序，我都在旁观看甚至动手参与其中。坐在桌前品尝茶园主人新做的茶，叶片在明黄色的茶汤中舒展跳跃，香气和口感都有浓郁的山林活力，是完全源自当地的茶之味。
云南西南部、缅甸北部和印度东北这串喜马拉雅南麓的山地，通常被认为是世界上茶树发源地的中心地带，这里的原生茶树都是接近于祖先形态的大叶种。而云南的山地造就了这片土地上气候的多样性，同种茶树的口味也有微妙区别，再与当地各不相同的制茶工艺相结合，于是便演变出丰富多彩的风土茶味。
制作普洱茶的传统技法是云南本土的古老工艺。严格来说，“普洱茶”并非是用茶叶产区来命名的茶，因为云南出产普洱茶的茶山分布在普洱和西双版纳的交界地带，版纳境内的茶山要更多一些。普洱茶因贸易而得名，南部山地的茶叶被马队驼运出山后，第一个交易集散地就在思茅地区的普洱，因此茶叶便用了交易集市来命名，如今“普洱茶”更多指的是用这种半发酵和压制成饼的传统工艺制成的茶品。
产茶大省福建的经典制茶工艺对云南茶也有很大的影响，譬如在大理下关、巍山和临沧凤庆一带，这里学习福建红茶的工艺并作出本土化改良，制作出云南红茶“滇红”。同时这片地区也改良出一种“晒红”工艺，用日晒来完成烘干。日晒烘干的红茶口感少了烟火的温热气息，却增添了高原阳光的直白炽烈的通透感。
中国最有名的白茶来自福建东北部的福鼎，如今制作白茶的工艺也传到了云南。我在景迈山时曾喝到过用当地茶青制作的“月光白”，比起福鼎带着海风山石韵味的清新白茶，景迈山白茶所拥有的滋味，是热带山林间一抹皎洁月光下白象起舞一般的灵动奔放。
茶越陈越香，探寻茶叶风土滋味的道路也是越走越长。在云南，不管是在哪座茶山品尝哪种茶，我心中都会生出感叹：云南的茶叶，是天地、时间和当地人共同创造出来的好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