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目标昆明长水机场，在ＭＵ5708次航班下降前，我读完杨春执笔的“后记”。从昆明到北京，来回七八个小时的航程，刚刚够细读一遍中华书局《云南古茶园的秘密》。不舍的掩卷后，周身有种“沙滑”之感，疲惫的旅程因一本好书变得舒适有味。
“沙滑”一词，来自书中周重林对贺开的描述。他说，我们的身体就像河床，茶水入口，在喉咙处产生喉韵，感觉沙滑，就像在贺开古茶园里感受鸟语花香，听到沙沙作响。他还说，抚摸细腻的皮毛给人以温润顺滑之感，茶汤亦如是，细微的滋味残留造成绵延质感的回响。
贺开茶园
这个比拟巧妙，让喝茶人激赏“心中有、笔下无”。《云南古茶园的秘密》一书的好处，在于带领读者领略莽莽苍苍的古茶园之美，在民族大杂居小聚居的西南边陲，在层林深处，在漫长的国境线边上，高大的古茶树自由生长，古风犹存的习俗演绎，飘渺晨雾尚未散去，读者似乎听得到采茶歌声。怀着一颗谦逊好奇的心如同河床，“眼耳鼻舌身意”渐次敞开，不知足的去浸润濡染一片山林之气。所以，我觉得书衣上“造物记”的冠名稍嫌大而无当，“风物记”或“风土记”或许更妥帖。
对去过云南古茶山的人，此书唤起回忆；对于向往古茶山的人，此书是在召唤。
云南茶山，是回忆，也是召唤
且看书中如何描写贺开古茶园里的“棒络新妇”：棒络新妇织出的网也不一般，不是平面的，通常由两层副网和一层主网构架起立体圆网，阳光下五彩斑斓，给人躲避增加了难度；即使动用全身的肌肉，有时蛛丝飘至睫毛前一毫米才惊觉，为时已晚，黑发难免染上斑白。是的，“棒络新妇”是一种体型细长、腹部满是黑色斑点、微毒但可以煎炸着吃的诡谲蜘蛛。类似这种让人着迷的知识点，书中不胜枚举，如入宝山珠玉灿然。
躲避蜘蛛网是逛茶园一乐
古茶园虽然就在那里，你可以三番五次踏入，但印象未免雷同，像茶叶表面带着革质层，光滑却有隔膜。布朗族、佤族、哈尼族等各民族的祖先迁徙流转，留下几百年的规整茶园，但唯独没有留下文字，处处是民族史的断层，传说和老人的模糊记忆差可指引，但你难以抵达历史的深处。由于一般人生物学、生态学、环境地理的知识欠缺，面对斑白光滑的树干，面对叫不上名字高大乔木、低矮灌木、阔叶蕨类乃至地衣，往往有种认知的无力。只好感慨：茶山天真蓝，叶真绿，空气真清新，饭菜真好吃，如此而已！古茶树古茶园古茶山美则美矣，也有一层坚韧的壳，让人心生走马观花看热闹的遗憾。
不知名的兰科植物
而《秘密》一书，则用脚步和情怀穿过这层认知的“壳”，专业而不晦涩的辟出蹊径，去触碰和解读一个个鲜活的谜。感谢那些啸傲山林的老司机和皮卡车越野车，让《秘密》创作团队得以纵横山林，跨越西双版纳百分之九十的茶区，给我们带来一线风土和各色面孔。这种丈量需要情怀，幸运的是创作团队并没有放纵他们的情怀，他们的文字平实充满克制，抒情写意也留有余地，让人读起来并无“洒狗血”之感。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也仔细辨认，就是他们对火塘的记录。“火塘”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是极富传承意义和情感寄托的家什。许多富起来盖了新房子的茶农，无处安放祖辈的火塘，怕熏黑了雪白的墙壁。值得庆幸的是，《秘密》的创作者们也留心这个细节，如实记录下火塘的种种状态：在新房边的老房子里；在偏厦厨房的一角；在阁楼上堆土支起三脚架。火塘上熏黑的大茶壶里，永远煮着老黄片，温暖着文字前面的我。
最近这些年，古茶园成了高频热词。因茶界自媒体的发达和商业驱使，各种说辞纷呈，一方面满足了公众窥视古茶园的远方渴望，一方面也让传播鱼龙混杂，莫衷一是甚嚣尘上。不妨说，这是茶文化传播的初级形态，如山间里的杂草野蛮生长。当我们厌倦了捕风捉影、故弄玄虚、王婆卖瓜和煽情笔芯，专业平实的、沾露珠凝汗水的传播成了稀缺品和硬通货。周重林率领的年轻团队受过学术训练，玩得了新媒体也坐的住冷板凳，还舍得花气力行走，这使他们配得上中华书局这家“百年老店”。茶文化传播从编故事找感觉论情怀逐渐升格，一步步超越草根呓语而进入主流话语，才是《秘密》可喜可贺之处。我认识团队里几个人，对他\她们兴致盎然又硕果累累的工作，打心眼里羡慕。
《造物记》新书发布会现场
这是一部为茶山和茶农立传之作。在“后记”里，团队倍致谢忱：因为你们，才有此书。“你们”指的是一长串的茶农和向导，每个名字背后都有动人的故事。阿辉、老郑、老汪、二爬……他们的音容笑貌清晰如晤，带着山里人的朴实、羞涩和热心。而在勐海新书发布，他们中的一些人来到现场，站到了聚光灯下。看到这个莫名感动，我当即给重林微信点赞。
《秘密》来自茶山，终而反哺这方水土，是知识和书写者的幸运。大理祥云人老汪修水库，来到拉祜族人的贺开茶山。当年13岁的他流血流汗每天能挣到4元钱，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也留在了这片世界上最大的古茶园里。如今老汪回大理反而不习惯了，那里风大冬天又冷，不如在山上喝烤酒玩手机。1976年出生的“老汪”，左手手臂上清晰地纹着“爱情”两个字，这个略微魔幻的细节，让我思绪飘飞。
以什么样的眼光打量茶山，不只关涉文字的温度，还有许多硬梆梆的现实意义。在书里，周重林的团队为我们展示了立体的多面的丰富的茶山，有云雾有寺庙有罐罐茶有茶礼习俗，这也把我们的目光从翠绿的茶树叶子上引开，去打探一个更为广阔深邃的天地。
茶园的秘密，不只是春茶的叶子卖多少钱，还有更为丰富有价值的信息与资源等待我们开掘。我曾经说，“古树茶”的概念，对行业来讲渐渐走向它的反面，如今再炒作弊大于利。今天要修正观点：一方面，如果人们的注意力逐渐从“古树茶”到“古茶树”到“古茶园”乃至“古茶山”，会摆脱“撸树叶子”的单向开发，走上更为融合的发展路径，为欠发达的边疆带来无穷福祉；二者，当我们注意到老班章等“明星村”日渐成熟的自我管理，把茶叶换来的钱投资未来，会祈祷这些金贵的叶子长青，“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嘛！
一度很想美言吹捧此书，让更多的人关注古茶园，关注那山那人那茶，但想想放弃了。真情实感最暖人心，实事求是最有力量。笔者供职的媒体，在转载有关新书发布的新闻稿时，删除了周重林“古茶园理论奠基人”的身份，我们不敢妄言，也无需妄言。古茶园跨学科，追溯之路道阻且长，《秘密》做了有价值的拓荒工作，如同一束光，照进迷雾重重的茶山。
这本以散记形式写成的书，也有些记账体的味道，很难说理论上有多少探幽发微系统升华——它本来就不是一本学术专著。而且不得不说，作者们笔力不一，结尾也略有些虎头豹尾。但瑕不掩瑜，我乐于热情的赞赏之、推荐之。也相信，重林团队对这些一己之见存有雅量。
据说《秘密》在勐海发布时热销万册，真是个激动人心的数字。水深且浑的普洱茶界，始终有一股清流，一种健康的力量支撑着行业生长，也支撑着重林团队的生存、情怀和行走。就像古茶树的根须一直向下扩散，所以茶树生生不息，砍不死、烧不烂，也祝愿重林团队，怀揣探秘之心，走的更深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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