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茶交所优秀征文选登丨饮茶笔记(诗文)(上)
煮雪煎茶
雪落,皑皑村野,天地之旷,瓦上,枝上,埘上,皆银装素裹。雪拥门,无奈不得出,最是独处静待的时光。储雪,融雪,煎茶,读书,莞尔痴呆坐定。窗外雪光灿烂,屋内红炉茶香,方寸斗室,容纳千古,此刻,夫复何求。
煮雪煎茶,因雪是洁净的。天下的水是循环的,从地上到天上,又从天上回到地下,或为液体,或为气体,或为固体,但本质还是水。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那是飘飞的水,是结晶的叹词。晶棱里藏着古人的低吟,弥盖着一场远行,迷蒙了江畔垂钓的渔翁,虚化了一壶酒,一片昨夜的皎月。我想,煮雪煎茶。
将其澄净,静心等待一个时辰,不必怀急躁之心。水烟散去,雪回归于水,任其凉之。举陶罐倾倒入瓷瓶重,滗除其中杂质,只留下一脉清水,待我煎茶。我爱红茶,因其暖心温肺腑,沉潜入心脉里一股热流,能开解人的心中愁绪。
拨旺红炭,坐上茶炉,水沸。茶壶里已经预备茶叶一两,沸水冲入,不待余香逸散,盖上茶盖。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我看不到,但能想象得到。思想的茶多酚在缓缓渗出,融入水的间隙里。
趁着这功夫,读一两页书。《浮生六记》捧在手中。人到中年,须静,须反思。把身躯从凡俗的事物里抽出,置灵魂在纸页端,从智慧的文字里汲取为人处世之道,这是一次新生。“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浪游记快有云“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世上种种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沉沉浮浮,其实都身处闹市中的无可奈何,当远离喧嚣闹市,这一切自然会化为虚无。寻求粗茶淡饭,一生淡泊名利的世外桃源。
古人云:“心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清妥,语无烟火。”便是这个道理。
茶香还是从缝隙里逸了出来。倒入杯中。一杯,日子不再单薄;两杯,生活有了余味;三杯,天地与我共在……不去争,那些被拿走的,现在都又归还给了我,没有深夜的失眠,没有午后的焦虑,没有惮惧的勾心斗角,没有案牍劳形,有的是此刻的天地皑皑,大雪纷飞,村野静籁,我独一人雪水煎茶。
“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的诗句出自唐代陆龟蒙的《煮茶》,他煮的雪是松枝上的雪,怕是更清冷吧。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于雪水茶也情有独钟,他在《吟元郎中白须诗兼饮雪水茶因题壁上》一诗中写道:“冷吟霜毛句,闲尝雪水茶。城中展眉处,只是有元家。”多傲倔的诗句啊,怕也只有喝雪水茶的人敢这么来写。
读了这诗,我的心更静了一层。这世间事太多,但很多又是与我无关的,它们不来扰我,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现在,我在煮雪煎茶,沉浸于陆游的诗句“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之中,香氲袅袅。
茶洗古今人
不喜饮酒的我,唱不出“滚滚长江”的气概,但却深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细腻意趣。在茗茶之间,亦有此理。
尤爱元稹的《茶》诗,“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一杯香茶在手,日子桃红柳绿,生活明月清风,堪破荣辱皆空。回首看,多少巍巍宫殿化为废墟,多少将相诸侯堕为泥土,所谓功名,如指间尘沙,任谁也不能紧攥。
心安则体安,心不安则体烦躁。“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居于是非人间,难免为五斗米发愁,难免遇一二不如意之事,看透了,泯然一笑;看不透,愁苦难眠。我常将佛家的言辞拿来说服自己。佛家说,舍,就是得;不舍,哪有得。放下,便得自在。其实,舍与得是一事物的两面,你得其一,便不可能再得其二,有舍便有得,有得便有舍,人之所以常怀忡忡忧心,多是太贪心,能拿起,却放不下,满而招损。
苏东坡晚年遭贬,流放海南儋州,人生跌至谷底,照常人来看,是解脱不了内心的苦厄,而苏东坡却做到了。“活水还须活火煎,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做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这首《汲江煎茶》字字皆奇,禅趣盎然。苏东坡也曾春风得意,官高华荣,但才高为人嫉,品坚为人恨,故而一生多遭挤兑,事功坎坷。年近古稀,远离中原,贬至儋州,但并未因之沉沦,天生乐观心态,让他能够从一碗好茶中悟道:“一觉睡到日头高起,也不失为人生一乐。”
这便是大格局,大境界。茶道即心途,可以引导自我个体走出生命的逼仄,殷勤探开通达之境。茶,既是一片闲情,也是一种寄托。日子如茶一杯,人生清欢是看淡。总有人走茶凉之时,何必太在意过眼云烟呢。
“日子比茶鲜,且放一日,就旧了。”人与茶具老,如手牵老妻,行于迟暮,也是人生大幸。在我看来,凡是爱茶之人,绝少舍弃糟糠;凡是爱茶之人,绝少乐于勾斗;凡是爱茶之人,绝少贪恋名禄。日子放一放,旧了便旧了,如一本老书,沧桑有味。茶也未必非要喝新茶,旧茶有旧茶的味,香浓未必心浓,香浅也未必心淡。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茶能爽心开怀,不令人老。这是古今之理,也是大贤大德修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