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是人人的心经,它呼唤人人,人人呼唤它。人人呼唤人人,在晃荡的浮桥上漂移。人人都是一咏三叹的词汇。人作为一个词汇或一堆词汇,被置于有和无、生和死、明和暗、意义和无意义等二维关系的门槛上。门槛的两边,都在呼唤。《心经》犹如一个移动的门槛,上面站满了心灵结构中许多孤立无援的辞藻。辞藻即人,人即心灵结构中事象的开显。
《心经》也是言辞的一座屋宇,是言辞自我建筑的皈依之所。《心经》是所有无辜之言辞的母体,它生发出无限多无辜的言辞。我有一首《屋宇》吟诵:
郁郁的白,是头顶隆起的空天,我受不了高处凝滞的隐晦。
难道桃受得了,李受得了,花红受得了?可我有瞬间崩溃的苦楚。
我养的雷手,正在试验新雷。所有的锯子,吐着木屑,看不见手腕。
我造的风箱,突然吹出狂风。小喽啰在山坡上拔起树,扛着乱跑。
郁郁的青,山坡下是我的屋宇。我有青瓦,我有诗书,我有火塘。
屋檐需要滴水,就滴水。檐下的石块需要窝陷,就窝陷。一切照旧。
我的门前弯着一条河,时刻弯着,从平静的低处浮起水弯。
鱼儿不是我的。鱼群是刀锋,水光是磨石,来回磨砺,永不停歇。
船不是我的。船是掏空的锤,为浮动而掏空,浮在水弯。
有时,我在屋宇中,在火塘边沏茶,为等待而学习遗忘。
此时,我在屋外,看着树上所有的果子模仿麻雀,向屋宇靠拢。
我还看见过,春光心慌,点燃夏火。秋云伤怀,抟成冬雪。
我知道,世界等着我开门瞭望,门槛等着我回来闭户厮守。
所有伟大的美文均可以吟诵,而吟诵何为?吟诵,即呼唤。
▲敦煌写经中《心经》注解手稿 源自:书法网
所有伟大的呼唤都面向“空”,面向呼唤之不可得,因之,呼唤更为悲智。悲智,即悲心。当那位不知名的作家,那位释迦牟尼佛的追随者书写《心经》时,其呼唤之音可谓感天动地、风标八荒。然而,最悲智的呼唤是平静而欢喜的。呼唤之声如波纹连着波纹、古往今来生生不息。
那位书写者的书写即是呼唤,向着那颗假设的“初心”。他先呼唤一位被各种神力和愿望不断塑造的觉悟者,这位觉悟者就是观自在(观世音)菩萨。于是,他用横空绽放的言辞概括了他要写的第一层意思:“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一呼唤,使观自在菩萨成为《心经》的悲心主角。其实,在我看来,呼唤的第一个对象观自在菩萨,即是呼唤者本人,是那位勇敢觉者的自我呼唤。
伟大的作品都是自我呼唤。我甚至可以大胆地认为,《心经》作者的千古之谜可以在此解开:那个作者不是别人,正是观自在菩萨这位神秘的人物。《心经》的这个写法,让所有吟诵者都成为呼唤者。每一次呼唤,都有一种万象忽然洞明的惊讶。这种惊讶,犹如第一缕曦光的照临,仿佛自己真的就是观自在菩萨的现实化身。事实上,观自在菩萨化身为人人,化身众多,正是他的本事。在所有大菩萨中,唯有观自在菩萨的形象可以在不同心灵的呼唤中不断化身、不断漂移、不断丰富且兼具男女身相。
美国学者比尔·波特(Bill Porter)认为:“我愿意把《心经》中出场的观自在视为佛母转生后修证的菩萨果,而他的名字,观自在,也许还暗含着摩耶夫人转生的那位知足天天神的消息:知足天是位于忉利天上方的天界,释迦牟尼为诸天神讲说阿毗达磨的地点则是须弥山顶的忉利天。摩耶夫人转生的天神听闻阿毗达磨之后,得以入于观境,成自在主,也许这就是‘观自在’所从来?至于摩耶夫人转生的天神现为男身,只是因为早期佛教中以男身为尊的观念;而另一方面,观自在菩萨作为所有菩萨中唯一具女身形象者这一事实,则可视为摩耶夫人转生之有力证据。除此之外,尚有一事值得注意:观自在以大悲之心救渡众生,有三十三种化身随缘示现,而须弥山顶居住的天神恰好也是三十三位(欲界六天之忉利天位于须弥山顶,又名三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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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人心中,观自在菩萨的确有圣母母仪天下的美德。也就是说,世人对于观自在菩萨,有一种恋母情结,任何事情,都想向着这位圣母倾诉。
在呼唤了观自在菩萨之后,紧接着,书写者开始呼唤佛陀的弟子舍利子:“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依心灵节奏反复吟诵,反复咏叹的力量推演,他又一次呼唤舍利子:
▲敦煌写经中《心经》注解手稿 源自:书法网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呼唤了舍利子,然后再呼唤菩萨,也可以说是观自在菩萨、或所有菩萨的再一次地自我呼唤:“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两次自我呼唤,两次呼唤了舍利子,表达了“空”的思想之后,开始呼唤众人(或大乘的所有佛):“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最后,呼唤者又呼唤自己和所有迷途的人:“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最后,呼唤蕴成了咒语流,绵延不绝。
自觉、觉他和觉行圆满之路,在呼唤的引领中伸向无穷无尽之境。在呼唤中,呼唤者的悲智与悲心,始终抓着幻化漂移的语言这根救命稻草。
呼唤需要有人或有物听见。此乃呼唤的生命渴望。尽管佛说“诸法空相”,万法皆归于“无蕴”(漂移的空蕴),但无论是圣人的呼唤还是凡人的呼唤,呼唤毕竟是一种情愫,一种裹挟着音声形色滑翔的灵魂自度(渡)。
这一义,是我们阐释佛经时必须要说明的。佛法反对纵欲,但也反对过分节欲。纵欲和节欲,毕竟都是“我执”,即是一种心理、行为或身体的疾病。真实的佛陀具有人间情怀。他的父亲净饭大王逝世前,他带着堂弟阿难和儿子罗睺罗回到迦毗罗卫国看望。
父亲逝世后,他虽沉默寡言,但眼里噙着泪。他为父亲守灵,出殡时为父亲担棺。这说明,在佛陀的心中,在佛法中,情与义不能遗忘。
情与义之蕴,本身是一种慈悲心;真、善、美作为心灵初蕴,也是一种慈悲心;爱心,是慈悲心。慈悲心呼唤慈悲心;诗意的隐秘语汇呼唤诗意的生成。这种呼唤,是爱之般若、情之真谛。我有一阕《听见》吟诵:
缪斯妹妹,我又听见了你
那天凌晨,山坳分娩出一只公鸡
你的织机,牵引着湖面一个蓝色纺锤
你的绿荫,缠上了万亩棉桃
你的蚕蛹,坠成空天的星座
你的词藻,在铜鼓里敲打
你的事物,在我的故乡声声袭来
顷刻间,我的围墙和烟囱悄悄发热
呼唤须要回音。呼唤本身就是回音。犹如两座山峰彼此呼唤,天下所有山峰静默而立;犹如两条河流彼此呼唤,天下所有河流奔涌出川。
呼唤,在眼中之远,风帆竞渡;呼唤,在耳中之阔,鼓角峥嵘;呼唤,在心灵之高,日就月将。
[1]引自[美]比尔·波特著、叶南译《心经解读》,海南出版公司2012年5月第1版,第64页。
文|李森 云南省腾冲县人。当代著名诗人、学者。“漂移说”诗学流派的创始人。
图|敦煌写经中《心经》注解手稿,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