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在牛滚塘的农家乐吃。丁俊一路上都在与行人打招呼。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这地方不算小，一个村与另一个村之间有很远的距离，但常住人口很少。在一个交叉路口，丁俊带我们去辨识指路碑。他坚信，这片土地是被人有意抛弃了，他家所在地，是五省大庙的遗址。

五省大庙遗址

当年功德碑上的大部分文字已经斑驳不可见，茶室里挂着孔明像，这个小学都未毕业的人，去年祭茶祖时候写了全部祭文，我们读完后表扬他写得好，如同我们表扬茶王坑边上的碑文，这些字，是用热情、热血与热情写就，与文人的无病呻吟有着天壤之别。丁俊相信未来有一天，这里会再现昔日古六大茶山的风采。

遗址上有“乾隆二十七年”字样的残碑

先有牛滚塘，后有古六山。牛滚塘昔年是改土归流的核心区域，围绕这里的古遗迹尚有许多。但街道上大部分地被政府盖了安置房，主要为新移民来的苗族提供方便。

生活在云南，我们很庆幸，曾经先人考察过的古茶树，现在还在。这也是这次考察的一个重点，古茶树是如何保存下来的？因为，这里的主要历史遗迹真的消失殆尽，我们去的大庙，去的大墓，能找到的就只是残砖断瓦，可是这些古茶树，却异常顽强地活下来，有些不可思议。

在古六大茶山，每一片茶园都会有一棵茶王树，就宛如过去每一个部落都有一位头人一样。现在的最大树，除了受到村民与茶客的膜拜外，还领衔这一片区的茶叶价格。茶王树卖得好，这一片茶园都会跟着沾光。

这三年来，最火的概念莫过于“古树单株”。我们最近去逛过的“领地王”，都被人高价买走。单株是一种口感的巅峰体验，茶王树的单株更是。老班章的“茶王”2017年卖到了32万一斤，成为茶界年度事件。景迈茶山上古茶树大的很少，但茶农还是选出每片茶园里最大的一棵命名为“茶魂”，挂上牌后，卖价也是水涨船高。

江西湾有一棵横着长的茶树引来大家关注，这棵树不知为何从竖着变成横着，一口气长了10多米，它的分枝则是竖着向阳生长。

这片茶园整体在坡地上，我们很容易找到大部分茶树被砍伐的痕迹，扒开根系，会发现其更加古老。而茶园周边，是更加高大与茂盛的树林。

丁俊说，有些茶树是落籽生的，有些是栽种的。而这些年，栽种的要多些。

所以，我们说茶文化寻根之旅，就有了多层意思。一是寻茶树之根，寻找那种来自地底生生不息的力量。二是寻找茶文化之根。云南茶文化之根在古六大茶山，云南茶以及茶文化的第一次兴起，就是从这片土地开始。三是寻找茶灵魂之根。茶祖从未远去，只要轻声召唤，他就会来到身边。

丁俊向茶业复兴考察小组介绍当地情况

江西湾传说是江西人最早居住与种植茶树的地方，在老普洱府所在地宁洱，现在还有江西会馆，在滇东北会泽也有江西会馆。从今天的江西人缔造的遗产来看，他们主要是追着资源跑。在红河一带(明代的临安府)是挖矿，发达后的张姓江西人在建水团山修建了美轮美奂的张家花园，现在依旧是去建水必去的景观之一。

可考的江西人大部分都是明代洪武年间来到云南，历史上的两江区域（江西、江苏与安徽）在明代来云南的人非常多，现在许多云南的汉族都自称是南京人。江西人先是到了红河一带，之后南迁到今天的古六大茶山一带。明清以来，这条民族迁徙路线非常清晰，现在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前后到来。清代有人早看出这一点，“凡歇店饭铺，估客厂民，以及夷寨中之客商铺户，以江西、湖南两省之人居多，他们积攒成家，娶妻置产”，“虽穷村僻壤，无不有此两省人混迹其间，”乃至“反客为主，竟成乐国”。江西是中国著名茶乡，江西人凭着对茶叶知识以及技能的优势，在古六大茶山立足下来，并形成很显赫的部分。

胡先骕（1894—1968年）

后来有一个江西人胡先骕（1894—1968年），他是云南植物研究的先驱，在植物学上最先命名了普洱茶种，张宏达与闵天禄在他的基础上重新分类了云南茶。

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枚乘说，我们要去了解山之本源，要把植物穷尽。胡先骕先生认为，这不就是植物人的精神么？于是他把这两句选为云南农林植物所（昆明植物研究所前身）的所训。这也是我过去15年以来，反复来这里的一大理由。

江西湾的大部分古茶树都被砍伐过，云南茶树长得过高，不方便采摘。砍掉主干，还有一个原因是新发的枝条会更茂盛。江西湾最大的这棵古茶树被砍伐过多次，最近一次砍伐也是这几年，不砍不发芽。这是把茶树当做日用经济作物的一种观点，要是稍微把时间轴拉长点，就会发现茶山因茶而战的现实。

丁俊准备的祭祀孔明大典祭文

近代史开端便是以“茶叶战争”（详见周重林所著《茶叶战争》）为缘由，古六大茶山的改革与战争，也是从这片区域开始。丁俊一直希望我们书写一本古六大茶山的茶叶战争，他很兴奋地带我们去看牛滚塘那棵活了几百年的大青树，他说起一段骇人听闻的往事——这里曾经挂满了人头。

这个故事，也得从一个江西人说起。

丁俊的故事来自詹英佩所著的《中国普洱茶古六大茶山》，这本书里，叙事的主体很少是茶，因茶而生的民族才是作者关注的核心。根据詹英佩的讲述，有一群江西人来茶山，其中一个不守规矩，与当地头人麻布朋的妻子有染，事情败露后，头人麻布朋怒杀当事者二人，把头挂在大青树上。

出了人命，汉商希望走衙门程序，但当地头人受小土司刀正彦保护，没有追究此事，这就激发了矛盾。其时，刀正彦正在与大土司刀正宝争夺土司权，并企图把这桩人命案嫁祸给刀正宝，并趁机在茶山掀起了不少风浪。

鄂尔泰（1677年—1745年）

清政府得知茶山乱起来，云贵总督鄂尔泰责令普威营参将邱名扬等领兵千余人进剿，在刀金宝的协同下，麻布朋等人被擒拿，供出主使刀正彦，于是鄂尔泰下令捉拿刀正彦，并攻打窝泥人（今天的爱伲族）聚集的攸乐地区。11月，邱名扬大胜攻下攸乐，事态平息，刀正彦逃跑。雍正六年（1728）三月初四，刀正彦及其随从在勐腊地方被清军擒拿归案。

车里宣慰司印章（摄于西双版纳民族博物馆）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鄂尔泰等待很久的整顿“时机”。雍正六年（1728）正月，云贵总督鄂尔泰给雍正说了自己治理云南的几个建议：

第一、严把边疆。云南西部的镇沅、威远、恩乐、车里、茶山与勐养这些边疆地方，需要好好整治，不然云南的局面不好控制，这里与越南、老挝与缅甸接壤，稍微出个事情，等清廷兵到，要找的人早已经流窜出境。

第二、严治土司。澜沧江内外各设土司，除车里宣慰司外，还有茶山、孟养、老挝、缅甸诸处土司。土司之间平日里常常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经常擦枪走火，小土司想做大土司，大土司要灭小土司。他举例说，车里土司刀正彦就是坏人，必须要干掉。

第三、严控茶山。茶山的资源除了有茶外，还有盐井，还有数千里肥沃土地。

鄂尔泰的解决方案简单粗暴，也最有效，一个字：打。所以，麻布朋事件不过是一个发兵借口。边地出兵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要克服水土不服，要避开谈之色变的瘴气，要开路。所以，清廷专门安排了兵种，持斧锹开路，焚栅填沟，拿下勐养后，以此为根据地，连续攻下古六大茶山中最大者的攸乐山，所辖40余寨。

故宫

灭了疆外土司，战后政策也出来了。“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内宜流不宜土”，这就是著名的改土归流，也是最早的“一国两制”吧？至此，除了景洪还有土司外，其他地方的土司被灭了，清廷将思茅、普藤、整董、猛乌和六大茶山，以及橄榄坝六版纳划归流官管辖，其余江外六版纳仍属车里宣慰司。后来为了方便，又把普洱升为府，管理六山事务。雍正八年（1730年），在攸乐山修建攸乐城。

北京故宫内

从故宫存留的档案里，我们可以看到，鄂尔泰与张允随要把茶山捏在手里的真正“目的”：一切都是为了满清皇帝的吃普洱茶欲。过去普洱茶是贡茶的研究资料，非常少，直到2014年故宫出版社出版了《清代贡茶研究》一书，作者与读者都发现，在清代，普洱茶才是贡茶的大宗。究其原因，是因为作为游牧民族的满族，需要普洱茶来消食。普洱茶“味苦性刻，解油腻牛羊毒，虚人禁用。苦涩，逐痰下气，刮肠通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满清人始终相信，西洋人离不开茶叶与大黄。他们实在是太感同身受了。

普洱金瓜贡茶（北京故宫博物馆藏）

雍正六年茶山平定，一年后，雍正七年（1729年）普洱茶便开始了上贡的历史。此年八月初六日，云南巡抚沈廷正向朝廷进贡茶叶，其中包括：大普茶二箱，中普茶二箱，小普茶二箱，普儿茶二箱，芽茶二箱，茶膏二箱，雨前普茶二匣。

雍正十二年（1734年）云南巡抚张允随所进贡单为：“普茶蕊一百瓶，普芽茶一百瓶，普茶膏一百匣，大普茶一百元，中普茶一百元，小普茶一百元，女儿茶一千元，蕊珠茶一千元。”

北京故宫御茶房

根据《清代贡茶研究》所记，嘉庆时，“嘉庆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起至七月二十五日止，仁宗睿皇帝每日用普洱茶三两，一月用五斤十二两。随园每日添用一两，共用三十四斤。皇太后每日用普洱茶一两，一月用一斤十四两，一年用二十二斤八两。七月十五日起至道光元年正月三十日，万岁爷每日用普洱茶四两，一月用七斤八两，随园每日添用一两，共用四十七斤五两。嘉庆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至道光元年正月三十日止，皇后每日用普洱茶一两，一月用一斤十四两，共用九斤十二两”。光绪时，“光绪二十六年二月初一日起至二十八年二月初一日止，皇上用普洱茶每日用一两五钱，一个月共用二斤十三两，一年共用普洱茶三十六斤九两。用锅焙茶每日用一两五钱，一个月共用二斤十三两，一年共用锅焙茶三十六斤九两”。

宫廷盖碗（摄于北京故宫博物馆）

嘉庆每日用三四两普洱茶，这是很大的日耗。甚至超过了我们今天很多专业茶人的饮用。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这份贡茶清单，我们可以看出贡茶进贡频率以及贡茶普洱的多样性。

云南巡抚关于贡茶的奏折

贡茶时间

进贡地方官员

贡茶名称

贡茶数量

三月二十六日

云贵总督

富纲

普洱大茶

普洱中茶

普洱女儿茶

普洱蕊茶

普洱蕊茶

二十圆

二十圆

五百圆

五百圆

五十瓶

四月二十四日

云贵总督

富纲

普洱大茶

普洱中茶

普洱小茶

普洱女儿茶

普洱蕊茶

普洱芽茶

普洱茶膏

普洱蕊茶

五十圆

五十圆

二百圆

五百圆

五百圆

五十瓶

五十匣

五十瓶

四月二十三日

贵州巡抚

冯光熊

普洱大团茶

普洱中团茶

普洱小团茶

普洱蕊茶

普洱芽茶

普洱茶膏

五十圆

五百圆

一千圆

五十瓶

五十瓶

一百匣

四月二十九日

云南巡抚

费淳

普洱大茶

普洱中茶

普洱小茶

普洱女儿茶

普洱珠茶

普洱芽茶

普洱蕊茶

普洱茶膏

五十圆

五十圆

一百圆

五百圆

五百圆

五十瓶

五十瓶

五十匣

资料来源：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卷55，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转引自《清代贡茶研究》

现在普洱茶最经典的流行形式还是七子饼，这种样式正是在雍正驾崩这一年（1735年）形成的。雍正十三年（1735年），朝廷对普洱茶的包装与税银做了具体规定：七个圆饼置为一筒，重４９两，征收税银一分；每３２筒发一茶引，每引收税银三钱二分。从雍正十三年开始，朝廷颁给茶引３０００份，颁发各茶商以行销办课。

皇太后茶房印

那一天，我对丁俊说，你不是最早来这里寻找优质普洱茶的东北人。

鄂尔泰改造后的古六大茶山，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他向皇帝呈上的奏折说，原来思茅、猛旺、整董、小孟养、小孟仑、六大茶山以及橄榄坝、九龙江这些地方原有微瘴，但现在汉民商客往来贸易频繁后，微瘴不再是问题。在茶叶采摘的旺季，常有数十万人在六大茶山奔走于茶事，道路沿途行人拥挤，摩肩接踵。就在当地，涌现出万户富裕人口。檀萃在《滇海虞衡志》里说: 普洱茶“名重于天下”。

现在，只要你在喝古六大茶山的茶，就是享受皇帝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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