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关注【武夷岩茶课堂】凡你想知,务必告知,我若所知,知无不言,我所不知,查尽史料,为卿解之。
1934年,周作人50岁生日,做了两首《五十自寿打油诗》,周作人将诗先后寄给友人,引来了许多名流大咖纷纷唱和,其中就有蔡元培、胡适、林语堂、钱玄同、郑振铎、刘半农等人。
怡逢林语堂在上海主编的《人间世》创世,林主编发现这太适合用来炒作了,于是他将这两首发在了《人间世》,并且相继刊发了其
他文化大佬的和诗,《人间世》当期就卖断货,周作人这个生日,过得风头无二。
周作人打油诗两首:
(其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懂,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美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读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知堂回忆录》里,周作人说自己是老和尚转世而来,画蛇就是写草书,所谓笔走龙蛇如是、谈狐说鬼,大蒜芝麻,玩玩古董喝喝茶,倒也是符合读书人日常的样子。但读书人到底还是比较寒碜,才有拍桌子出芝麻的事情。
“拾芝麻”典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有个读书人买了三个烧饼在茶馆吃茶,吃完了不走,做沉思状,然后用手指蘸着唾沫在桌上写字,写几下蘸一蘸。写了好久,不写了,继续沉思,忽然把桌子一拍,又开始写。原来他是用唾沫沾那些掉在桌上的芝麻吃,吃完发桌缝里还有,一掌给拍了出来。
“且到寒斋吃苦茶”很快成为他的标签。到“苦茶斋”吃过苦茶的人不少,文化名流就更多。
于是,一场罕见的游戏开场了。
刘半农一连写了四首,伴随着周作人大幅照片在《人间世》创刊号发出。
(其一)
咬清声韵替分家,爆出为袈擦出裟。算罢音程昏若豕,画成浪线曲如蛇。
当还不尽文章债,欲避无从事务麻。最是安闲临睡顷,一支烟卷一杯茶。
(其二)
吃肉无多亦恋家,迟迟不想著袈裟。时嘲老旦四哥马,未饱名肴一套蛇。
猛忆结婚头戴顶,旋遭大故体披麻。有时回到乡间去,白粥油条胜早茶。
(其三)
只缘险韵押袈裟,乱说在家与出家。薄技敢夸字胜狗,深谋难免足加蛇。
儿能口叫八爷令,妻有眉心一点麻。书匠生涯喝白水,每年招考吃回茶。
(其四)
落发沙江更出家,浴衣也好当袈裟。才低怕见一筐蟹,手笨难敲七寸蛇。
不敢冒充为“普鲁”,实因初未习桑麻。铁观音好无缘喝,且喝便宜龙井茶。
刘半农诗中涉茶的部分,谈了嗜好、生活,以及周作人所说的一到考试,考场茶水就涨价,最后一首似乎告诉我们,铁观音当时比龙井贵不少。同期在创刊号发出的还有沈尹默的七首,周作人“苦雨斋”(后来改成苦茶斋)的字就出自沈尹默之手,他们是经常在一起喝茶的。(沈尹默的七首诗太长,略过)
沈尹默这七首诗,是学卢仝第一碗是祝寿,第二碗谈交情,第三碗用了日本人“无荼”与“苦茶”的典故,(茶就是没有给客人倒茶,苦茶是给客人倒了很苦的茶,这两者都属于非常缺乏常识的事),第四碗茶说茶里终生平等,第五碗说饮茶的传统很悠久,第六碗讲因果,第七碗是自嘲。
不过游戏耳,「,不必当真哦。
周作人的茶友,也是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钱玄同和诗二首:
(其一)
但乐无家不出家,不皈佛教没袈裟。腐心桐选诛邪鬼,切齿纲伦打毒蛇。
读史敢言无舜禹,谈音尚欲析遮麻。寒宵凛冽怀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
(其二)
要是咱们都出家,穿袈是你我穿裟。大嚼白莱盘中肉,饱吃洋葱鼎内蛇。
世说专谈陈酉靺,藤荫爱记烂芝麻。羊羹蛋饼同消化,不怕失眠尽喝茶。
还是选与茶有关的部分说,钱玄同的意思是,喝茶要有人,喝茶要有茶点,吃饱了,不要紧,茶可以帮着消化。
林语堂和的是:
京兆绍兴同是家,布衣袖阔代袈裟。只恋什刹海中蟹,胡说八道湾里蛇。
织就语丝文似锦,吟成苦雨意如麻。别来但喜君无恙,徒恨未能与话茶。
林语堂真的想周作人了,也非常感谢他,因为周作人的茶诗,他的刊物赚了大把银子。
胡适之凑热闹和了诗二首,蔡元培也来了兴趣和诗三首(因篇幅,略过)。早有人看不惯这些文坛老人,廖沫沙以“野容”为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人间何世?》一文,非常刻薄地说:“揭开封面,就是一副十六寸放大肖像,我还以为是错买了一本摩登讣闻呢?细看下款,才知道这是所谓“‘京兆布衣”知堂先生周作人的近影,并非名公巨人的遗像。那后副还有影印的遗墨一般的亲笔题诗……”他也和了一首诗:
先生何事爱僧家?把笔题诗韵押裟。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
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娓娓一杯茶。
这并非针对周作人一人,作者接着批评林语堂的《发刊词》:“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说逐篇读下去,却始终只见“苍蝇”,不见“宇宙”。莫非又和近来的《论语》相似,俏批埋煞了正经,肉麻当做有趣;压根儿语堂先生要提倡的是“苍蝇之微”而不是“宇宙之大”么?
鲁迅在写给曹聚仁的信中,评价了周作人引发的这场论战:“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
胡适之在书信里,全文收了巴人讽刺周作人的几首诗。鲁迅发《阿Q正传》的时候,署名就是“巴人”,不知道这位是不是他?
巴人说:“报载周先生寿辰自作诗两首……唯爱其有‘打油诗’风,特录出请教打油诗鉴赏家胡适之先生。”
巴人“和韵五首”都有明确的标靶,刻薄到我手中的茶杯都差点掉了。
其一,刺彼辈自捧或互捧也
几个无聊的作家,洋服也妄充袈裟。大家拍马吹牛屁,直教兔龟笑蟹蛇。
《语丝》丢尽几多丑,《论语》刊来更肉麻。饱食谈孤兼说鬼,“群居终日”品烟茶。
其二,刺从旧诗阵营里打出来的所谓新诗人复作旧诗也
失意东家捧西家,脱了洋服穿袈裟。自愧新诗终类狗,旧诗再作更画蛇。
痣留虽感美中恨,痣拔却添满面麻。运到屁文香四海,运穷淡水也当茶。
其三,刺周作人冒充儒释丑态也
充了儒家充释家,乌纱未脱穿袈裟。既然非驴更非马,花虎不成又画蛇。
出丑藩间乞祭酒,遮羞拍案拾芝麻。救死冲饥棒锤饭,卫生止渴玻璃茶。
“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源自《孟子》的一个故事。
大意是齐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一妻一妾,丈夫每次出门,都饭饱酒足回来,并夸耀说自己结识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妻妾有疑惑,就跟踪他。结果发现,丈夫在外面,不过是吃那些墓地里的祭品而己。
棒锤饭,说的是两个饥饿交加的人,商量怎么去饭店骗饭吃。甲乙两人去饭馆吃饭,吃了差不多,甲便走到乙的面前,大喊遍寻你不见原来逃到这里,赶紧还钱。就这样你追我赶,两人都吃饱了饭。
玻璃茶,就是白开水,说其透明如玻璃。比起茶来,白开水只要文钱,喝的人却说这比较卫生,实际上是穷。
棒锤饭、玻璃茶两个故事,在底层社会颇为流行。
其四,刺疑古玄同也
谁谓玄同疑古家,分明破椅当袈裟。“秃头”原是小和尚,乃竟误为乌棒蛇。
不疑今来偏疑古,硬疑季康是李麻。坐着团屎不知臭,却疑清尿是清茶。
其五,刺刘半农博士也。
半料博士半农家,半袭洋服半袈裟。半通文出半通手,半类画虎半画蛇。
介绍不曾半遮掩,半通面红半肉麻。半罐枪手几个大,骗得博士半罐茶。
说刘半农博士论文半通不通。
到了1940年,周作人在沦陷区为日本人做事,楼适夷还重提了这场茶水战,作《闻某老人荣任督办戏和其旧作》诗两首。
(其一)
娘的管他怎国家,穿将奴服充袈裟。低头日日拜倭鬼,哓舌年年本毒蛇。
老去无端发热昏,从来有意学痹麻。何妨且过督办瘾,横竖无茶又苦茶。
(其二)
半为浑家半自家,本来和服似袈裟。生性原属墙头草,诱惑难禁树底蛇。
为羡老头挣大票,未防吹拍肉如麻。堪念最是废名子,仍否官斋抹苦茶。
可见文人相互掐起架来,也是十分刻薄的了。
周作人的茶水诗,引发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最大的一场茶水战,也被称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左翼作家联盟最大的一场交锋。
“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曾经革父辈的命,现在,等他们老去,年轻人又来让他们交出手中的“茶碗”。
这些诗作罗列起来很长,没有耐心的读者可以一笑而过。诗都是打油诗,今天读起来毫无理解压力,作为茶文化研究者的我们,却惊
喜地发现,这些首首带茶的诗背后,有着名流们不一样的饮茶习惯。
周作人后来多次说到这场争论,在《关于苦茶》里,他说:“去年春天偶然做了两首打油诗,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点风波,大约可以与今年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过有这差别,前者大家以为是亡国之音,后者则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罢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诗拿来当做历史传记读,如字的加以检讨,或者说玩古董那必然有些钟鼎书画吧,或者又相信我专喜谈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这些看法都并无什么用意,也于名誉无损,用不着声明更正,不过与事实相远这一节总是可以奉告的。”
好的一方面是,经过这次茶水战,“且到寒斋吃苦茶”成了周作人丢不掉的标签了。有人专门为他送来一包苦茶,因为这包苦得不能下口的“苦丁茶”,他又写了一篇文章。不是茶的“苦丁茶”被当做茶品饮,也不是现在才有,在更漫长的时间里,五色饮与五香饮都是茶的替代品。
周作人的意思是,茶尚且如此,不要揪着我不放了。
但说到底,在茶杯里,真是有分歧很大的价值观与生活观。
文整理自周重林《民国茶范 与大师喝茶的日子》
常说茶文,同讲盏史,偶看山水,引经据典,多为编整,请勿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