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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到过无数普洱茶的名山名寨后,我遗憾还没到过易武。易武几乎是每一个茶人心中的圣地,马帮正是由此起步,茶香正是由此远播京城,一段历史正是由此铺展开来。
2017年,我和朋友胡蒙从景洪出发,一路朝着易武而去。中途一段道路的两旁长满了不知名的参天大树,树枝在空中相互交错,光透过空隙洒落在我们前方。在光的碎片之上,胡蒙故意将车开得很慢,我则放下车窗,感受着风穿过身体。随风而来的,是那股山野中的清新、自然、怡人的草木香味。我们都爱极了那段道路,它仿佛就是一条时光的隧道,牵引着我们回到普洱茶的一个个历史现场。
所谓历史的“现场”,不过就是一条老街。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经岁月打磨后光滑如镜。无数人走过这一块块青石板,但没有一个人留下脚印,只有天空一如既往的蓝还挂在头顶。我做过一款易武茶,茶饼包装上写有一句文案:马蹄声远,壶里几度春秋。如今在老街上,我们还可看到车顺号、福元昌号、同兴号等一些老茶庄的遗址。茶庄与民居合二为一,前店后家,即当街的一面为茶店,招徕客人,背街的一面既为作坊也为家宅。我们看到的这些老茶庄,经后人一番修缮,门头上悬挂着新做的招牌。
车顺号的门头上高挂着的是“瑞贡天朝”粗糙的数码复印件。据传清朝道光年间,易武人氏车顺来创办了“车顺号”茶庄,并于1837年参加科举乡试、会试,取得贡生学位。为报朝廷知遇之恩,车顺来通过关系将上好的易武茶敬献给皇宫,道光皇帝品后大悦,赞此茶“汤清纯、味厚酽、回甘久、沁心脾、乃茗中之瑞品也”,即御题“瑞贡天朝”四字赏赐车顺来。如今人们到易武,都会到车顺号门前,对着“瑞贡天朝”的复印件观瞻良久。这块实物的金字牌匾则收藏在易武茶文化博物馆里。
但“瑞贡天朝”的来历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呢?茶文化学者周重林在《茶叶江山》中说:“瑞贡天朝这块牌匾,曾经被取下、藏匿,而今又被悬挂起来,任人拍摄,这背后的故事和传说或许是杜撰的,但其中蕴含的朝贡、皇家等元素,却也透露出易武人对于市场的精明考虑。”在品牌宣传上,前人比今人更擅于讲故事,也更敢于讲故事。故事讲得多了也成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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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武,傣语,意为美女蛇居住的地方,其中“易”表示女性、姑娘,“武”表示蛇。在唐时,易武区域叫作“利润城”,以产盐而闻名,“威远城(今景谷)、奉逸城(今宁洱)、利润城,内有盐井一百来所”。直到明朝末年,易武才以茶为市。詹英佩在《普洱茶原产地西双版纳》中写道:“明朝末年江西和云南石屏的汉人进入易武,开始在易武贩茶或制作土特产。”
清朝雍正、乾隆年间,大量汉人涌入易武,种植了大面积茶树,乃至山山有茶园,形成了今天“七村八寨”的茶叶格局。至道光年间易武茶叶发展达到鼎盛,成为六大茶山的茶叶加工中心,贸易中心。在清朝,除了上文提及的茶庄外,易武还涌现出诸如同庆号、乾利贞、同昌号、同泰昌等赫赫有名的茶庄。这些茶庄所产普洱茶后来成了号级茶的味觉标杆。
易武、倚邦、蛮砖、革登、莽枝、攸乐六大茶山中一度马帮塞途,商旅云集。清檀萃《滇海虞衡志》中有记载:“入山作茶者十数万人,茶客收买运于各处,每盈路,可谓大钱矣。”十数万人大概为约数,但繁荣景象已可想见。“普洱茶名重于天下”大概就始于六大茶山,倚邦茶叶繁盛之时,为方便地方向皇宫进献茶叶,思茅(今普洱)至倚邦、易武修通了石条马路。由于交通方便,内地商贩和本地民族互相往来,互相交易。
但“由于光绪末年,地方混乱,盗匪蜂起,交通阻塞,旅商畏途,茶叶经营无销路,茶农生活无着,不得已而逐步的变种茶为种粮来维持生活。加之地方病疫流行,又无药医治,茶农死亡不计其数。茶园不是开荒种地,就是没人管理被野火烧尽,五不剩一。”这段文字出自曹仲益《倚邦茶山的历史传说回忆录》,拂去文字表面的尘埃,我们可清晰地看到六大茶山走向衰落的缘由。
易武茶的复兴始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吕礼臻为代表的一行台湾茶人依着茶饼内票上的信息,辗转来到易武,找寻他们心中的“易武正山”。在此之前,宋聘号、福元昌、同兴号等一批号级老茶已流入台湾,掀起了一股普洱茶的热潮。可以说,是台湾人擦亮了易武茶这颗山间的明珠,推动了现代普洱茶的发展。
易武不仅是普洱茶文化的发祥地,也是普洱茶复兴的策源地。
如今“入山作茶者十数万人”是一点不夸张的景象,每年都有无数人不畏山高路远深入到易武的一座座山、一处处原始密林中,探寻未被发现的世外好茶。诸如薄荷塘、铜箐河、凤凰窝、天门山、百花潭、蟒蛇箐、冷水河、白茶园等微小产区的茶不断涌现,成为一个个市场热点。每一个微小产区内的茶都有一群拥趸。
易武茶近十年的发展不断在细分,这符合定位理论之父艾·里斯提出的分化定律。他认为,商业发展的动力源自分化,市场分化诞生新的品类。普洱茶由过去一个笼统的概念,分化为山头茶、古树茶、小产区茶、小微产区茶、单株古树茶、高杆古树茶等等。市场概念不断分化,茶的区域口感越来越显著,这能满足一部分人对普洱茶的极致追求。但普洱茶终归属于资源型产业,市场的天花板在于茶叶的产量,不断分化的易武茶很难形成规模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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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一统志》中有记载:六茶山,在(宁洱)县南六百五十里,层峦复岭,多茶树。这里的六茶山,《清史稿》中非常明确:思茅厅东南有六茶山,曰攸乐、曰莽枝、曰革登、曰蛮砖、曰倚邦、曰漫撒。师范则在《滇系》中点明了六茶山的坐标:“六茶山,曰攸乐,即今同知治所,其东北二百二十里曰莽枝,二百六十里曰革登,三百四十里曰蛮砖,三百六十五里曰倚邦,五百二十里曰漫撒。”
在很多文献中,易武都不在六茶山之列。光绪年间,漫撒因多次火灾而衰落后,六茶山之一的名头才由易武取代。事实上,漫撒本就在易武境内,现在很多人直接将漫撒等同为易武。我们今天所说的六大茶山,除攸乐在景洪市外,其余易武、倚邦、革登、蛮砖、莽枝五山都在勐腊县。勐腊,傣语意为“产茶的地方”,确也名副其实,其境内的莽莽群山中,遍布着无数的古茶树。
其中革登大概是与普洱茶相关的史料中最早记载有茶王树的山头。清阮福在《普洱茶记》中说:“其治革登茶山有茶王树,较众茶树高大,土人当采茶时,先具酒醴礼祭于此。”曹仲益在《倚邦茶山的历史传说回忆录》说:“据老人讲,这棵茶王树在光绪初年,每年尚可产茶六至七担之多,每季约两担干茶,真是茶树中稀有之物,可惜已死。”相传此树“本武侯遗种”,如今人们在其所在地立了“茶祖诸葛孔明公植茶遗址”的石碑,并在周边种上了新茶树,挂牌“茶王后代”。
在六大茶山中,易武的茶山面积最大,所谓“六大茶山易武占一半山”。易武七村八寨都有茶,七村指麻黑村、高山村、落水洞村、曼秀村、三合社村、易比村、张家湾村,八寨是指刮风寨、丁家寨(瑶族)、丁家寨(汉族)、旧庙寨、倮德寨、大寨、曼洒寨、新寨,不同村寨的茶具有不同的特点,一山有一味,一寨有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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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班章代表了普洱茶霸气、劲道的阳刚之美,易武则代表了普洱茶婉约、甜柔的雅致之美。好事者常把两者相提并论,美其名曰:“班章为王,易武为后”。但更多人愿意把易武当做“茶人的最后一站”,意思即茶到易武已是极致。尚不论此话是否妥当,至少表明易武茶在一些人心中的至高地位。
我身边很多之前做其它产区的普洱茶的朋友,调头转向易武后,都对易武茶爱得不得了。究其原因,首先是整个易武片区的生态环境一流,古茶树与其它森林植被混生共长,相互争夺雨露和阳光,这造就了易武茶独特的森林韵味;其次是易武茶香甜、柔顺、细腻的口感,总在不急不徐中打动人的味蕾;再者就是易武茶有巨大的“越陈越香”的转化潜力,这在号级老茶中已得到证明。
不过在新茶阶段,易武或者说六大茶山片区的茶,在市场上并不占太大优势。在北方,人们更容易接受临沧茶“直来直往”的爽朗性情,香就是香,甜就是甜。而易武或六山茶的口感表现则会更含蓄一些,新茶“香扬水柔”,滋味的总体感觉“也就那样吧”,不够惊艳,缺少一些“单刀直入”的冲击力。但易武或六山茶的优雅源于内在,这需要品饮者不仅用舌头,更要用心去慢慢感受。我无意将喝茶这事当一门玄学,但好茶之所以好,往往就在毫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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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茶山有趣的地方在于,人们坚信遍布山林的茶树乃“武侯遗种”,这与云南民间流传的“诸葛亮赠水稻”“诸葛亮送耕牛”的故事,如出一辙。翻阅《大清一统志》,随处可见如锦袍山、祭风台、诸葛营、孔明塔、孔明山等与诸葛亮有关的地名。师范在《滇系》中有言:“侯去今已千四百余载,而其迹之在滇者,为营为砦为城为台为池为泉不仅数十处。”
六大茶山中确有一处孔明山,相传诸葛亮曾于此祭风。《思茅地方通志》中有生动的记述:“昔日三国武侯诸葛孔明征南蛮时,遍游六大茶山。一日路经龙谷岩,见山险石奇遂沿曲径登山观景。孔明登临山顶放眼四望,攸乐、革登、蛮砖、莽枝、倚邦等几座茶山尽收眼底。孔明正在赏景,山风呼呼骤起,刮得树舞草飞。孔明见状,便在山上设坛祭风,给这座山留下了祭风台和孔明山的雅号。”
六大茶山直接以武侯遗器而命名。《普洱府志》中有记载:“六茶山遗器俱在城南境,旧传武侯遍历六山,留铜锣于攸乐,置铜于莽枝,埋铁砖于蛮砖,遗木梆于倚邦,埋马蹬于革登,置撒袋于慢撒,因以名其山。”我身边的一些茶友的确相信诸葛亮在群山中种下了茶树,并命名了六大茶山。一些茶商甚至借诸葛之名进行品牌营销。
人们尊孔明为“茶祖”。孔明山上立有白色塑像,春茶时节,各地茶人“会于罗梭灵水之滨,孔明圣山之前”,敬备牲礼,虔诚祭拜孔明茶祖。革登新发寨山中有石碑,上书《祭茶祖孔明公文》,其中歌曰:
无粮深山兮,公率众南抚巡行。
见哀牢、濮、茫村落兮,园有芳茗。
四季如春兮,周年萌生。仙药瑞草兮,众夸验灵。
天赐嘉木兮,可变金银。公令采兮,教民广植兮,亲演革登。
南中群山绿如翠,只缘阿公植香茗,衣食万户兮,千百载。
阿公恩德兮,永不忘。普洱茶,四海赞美兮,天下共享。
孔明公,永恒雕塑兮,日月同辉。
事实上诸葛亮南征,远未到达今天的西双版纳一带。《大明一统志》景东府条目下有记载:“庄蹻王滇池,汉武开西南夷,诸葛孔明定益洲,皆未尝涉其境”。景东远在六大茶山之北,诸葛亮尚未曾涉足,他又如何到过更南端的瘴疠之地呢?历史学家江应梁在《诸葛亮与云南西部边民》一文中亦有考证:“其南征所可能到之地,是自四川会理南渡金沙江,再南抵滇池一带,其与南蛮会战区域,大体在现时之滇黔交界一带、曲靖附近、元谋武定大姚一带,及迤南之临安府属各地。”诸葛亮可能到的地方,大概是今天的昆明、曲靖、楚雄、建水。
袁嘉谷在《滇绎》中有言:武侯名所莅地,附会古迹。即未莅地,亦有之,皆难轻信。我不清楚诸葛亮为何在南蛮之境的少数民族心中,有着神一般的地位。或许边地夷民并不斤斤计较是否合于历史的真实性,而是将其当成与诸神同在的崇拜偶像,聊慰崇敬之心。正如雷平阳老师在《八山记》中所说:“救命的稻草,一般都生长在神话和传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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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樊绰《蛮书》有云:“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这是公认的明确记载云南茶的最早的史料,虽然寥寥数语,却是被后世引用最多的一段文字。樊绰此语之所以引起极大关注,第一,他明确了云南茶的出处;第二,点明了唐时云南茶叶的加工方式;第三,记录了当时少数民族饮茶之法。
银生城为何地?这是人们历来讨论最多的一个话题。
银生城为南诏银生节度驻地,在今景东城。银生节度的辖境相当于今天普洱、西双版纳,以及缅甸、老挝和泰国北部地区。与银生城遥遥相应的是“金生城”,金生城古属南诏丽水节度,在今缅甸克钦邦孟珙南伊洛瓦底江的西岸,以产金而得名。银生城是否以产银而得名呢?我们今天屡屡提及银生城,早已不关乎银,而只关乎茶。
方国瑜先生在《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认为:“今所称云南普洱茶者,实产于倚邦、易武、勐海各地,产茶之年代甚早,今易武城东有茶王树地名,有古老之茶树,在勐海有三人合抱之大茶树,已枯之一树,锯其干,视年轮,知已生长七百余年,传说倚邦产茶更早。则银生界内产茶诸山,在今倚邦、易武、勐海等处可知也。”银生城界诸山,就像一座座世界奇峰,矗立在每一个茶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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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谢肇淛《滇略》有载:“土庶所用,皆普茶也,蒸而成团……”《滇略》成书于万历末年,大概是公元1620年。方国瑜先生认为其中“普茶”即普洱茶,普洱茶成为一个名词,即见于此书。但作为一个完整名称,“普洱茶”是在清朝才开始流行的。《大清一统志》中有明确记载:“普洱山,在(普洱)府境,山产茶,性温味香,异于他产,名普洱茶。府以是名焉。” 成书于康熙年间的《元江府志》亦有相似内容:“普洱茶,出普洱山,性温味香,异于他产。”
阮福却在《普洱茶记》中说:“所谓普洱茶者,非普洱府界内所产,盖产于府属之思茅厅界也。”后世受阮福影响而凭空认为,普洱府不产茶,亦即宁洱不产茶。2015年在宁洱县,我采访了时任云南普洱茶集团董事长的赵华琼女士,她为阮福此番不负责任的言论而头疼不已,为证实宁洱也产茶,她不惜花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上述所采史料还告诉我们另一个事实,即普洱茶和普洱府都因普洱山而得名。普洱山位于普洱府的西城门外,即现在宁洱县城的西面,也叫西门山。但一直以来的观点认为,普洱府是云南茶叶集散与交易的枢纽,茶因普洱府而为外人所知,故名普洱茶。这其实是一种误解。
“普洱”系哈尼语,“普”意为寨子,“洱”意为水湾,“普洱”即为水湾寨。云南昭通市盐津县亦有名“普洱”之地,此“普洱”为彝语“蒲二”的讹写,“普”意为祖先,“洱”意为地方,“普洱”即为“祖先居住的地方”。我愿将莽莽青山中的一棵棵古茶树当成心灵中的一个个祖先,茶的性情就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之中。
2022年5月23日星期一
本文作者:赵家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