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周重林《茶之基本:陆羽茶经启示录》,原标题:茶人的修养—— 来自陆羽《茶经》的启示)
陶渊明不懂音律,但他觉得琴雅,家中有一张无弦琴,每次喝完酒,便在无弦琴上来回拔,乐琴书以消忧。对来访的客人,不论是谁,只要有酒,他一定摆酒待客。他如果先喝醉了,就告诉客人说:“我醉了,要去睡个觉,你可以走了。”
自孔夫子倡导琴有助于乐教以来,后世许多不弹琴的士大夫家里,也会摆放琴以体现自己对教养的重视。
苏东坡不解棋,却喜欢听落子声。在古松流水间,听棋敲盘, 自怡自得。吕行甫不会书写,但喜欢藏墨。东坡说,蔡襄老病不能饮茶,但经常烹茶玩玩。
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观看明末清初王铎的书法,胸中会涌起一股和谐愉悦之情。明人作画,多为稻粱谋,祝枝山、唐伯虎、徐文长都把书画换作了酒钱,这可悲么?
也许并非如此。王铎说用自己卖字换的钱,买了米养家,所购之墨却很糟糕,加上写字的时候,孩子在一边玩耍,大哭大闹,就有些烦,但书写还是要继续下去,是不是?
我们总是以为,琴棋书画沾不上半点烟火气息,但王铎的现实却是大部分人的现实。并非在深山、在松涛云影中挥洒出来的才是艺术。想想,现在中年的写作者,哪一个不是在王铎的状态下创作呢?
现实中,还有更过分的: “你所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用?” “又不能当饭吃!”
远在一千多年前,《历代名画记》的作者张彦远(815—907) 就面对过这样的处境,家人抱怨他为了收藏书画,弄得破衣粗食,做这些无益的事,到底图个啥?
张彦远回答说 :“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能悦有涯之生?” 当代美术史家范景中评价张彦远的这十六个字,并揣摩出非常重要的发现:“似乎是整个文明史上第一次对艺术表达了一种超物质目的的观念,暗示出一种伦理的哲学:艺术是一切人类成就的典范,因此可以修正道德价值的尺度;简言之,艺术由于可以净化身心,因此能够成为对抗野蛮、对抗低俗的解毒剂。”
张彦远从爱好到痴癖,“每清晨闲景,竹窗松轩,以千乘为轻,以一瓢为倦,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
读书人,正是在俗事缠身之中,才把琴棋书画发展成从器而道的精神史。琴棋书画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更是脱俗的。
青木正儿在考证中国“琴棋书画”起源的时候说:“粗略回顾一下这一自成体系的熟语的变迁,四者都作为文雅艺术,被约定俗 成地暗指为知识阶层的精神史。最早被开始熟用的是‘琴书’一词, ‘书’所指的‘书籍’大约是其原义。读书累了则鼓琴解闷,这一生活常态大概是产生这一熟语的原因。读书本是知识分子的主要特 长,作为第二特长,学琴就成了最受重视的风习。这从‘琴书’并称自可窥见。后来,‘琴书’的‘书’意谓书艺,反映了书法成为 紧继琴艺后与知识分子密不可分的生活内容而广受重视。于是同气 相求,琴艺邀请了棋艺,棋艺招徕了画艺,至此琴棋书画并称,一 起代表着知识分子的雅游。”
在唐代,比张彦远早一些年出生的陆羽(733—约 804),同样在为知识分子的痴癖做努力。然而茶与画相比有着很大的不同,陆羽所面对的困难是,茶在当时还只是某种提神的小众饮品,因为僧人的推广才流行起来。封演在《封氏闻见记》里说,开元年间,泰山灵岩寺有位称降魔师的和尚大力提倡禅宗,和尚们坐禅时不能打瞌睡,不吃晚饭,但可以喝茶。和尚们各自携带着茶,到什么地方都煮茶喝。从此,人们互相仿效,喝茶就成了风俗。从邹、齐、沧、棣等州,直到京城,城镇里大都开设店铺煮茶卖,不管是僧道,还是世俗之人,都付钱取茶喝。茶叶从江淮一带运来,运茶的车船接连不断,存放处的茶叶堆积得像小山,品种数量很多。
在陆羽所处的时代,诗人对茶的书写远远不及画的万分之一。陆羽如果要把泡茶、品茶升格为高雅的艺术,至少要做到以下两点:
一、茶作为一种来源很正统的饮品,能被雅文化的主要群体普遍接受。
二、赋予茶教化的意义,能够让人“附庸风雅”。
陆羽首先做的事情是为“茶”正名,从“葭”“槚”“茗”“荼”“荈”这样的称谓中寻找“茶”的家族渊源,使世人相信茶有其历史,而不是训诂学家设下的思维陷阱。紧接着,陆羽追忆了在品茶链上的人,远追神农、伊尹,近溯杜育、王肃,饮茶史也就徐徐展开。
槚,《尔雅》解释说是“苦荼”,郭璞在为《尔雅》中的“槚”作注时,加了一句:“早取为茶,晚取为茗,或一曰荈,蜀人名之苦荼。”小字一行,让茶的身份因时令而明确起来,“茗”是荼的芽,而“荈”是荼的老叶。陆羽对这些字做了详细的区别,“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
历代都有人根据只言片语来寻找茶曾经留给生活的痕迹,但都远远不及杜育《荈赋》所带来的这种格局,不如其令人满心喜悦。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 弥谷被岗。
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霖之霄降。
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
水则岷方之注,揖彼清流;器择陶拣,出自东瓯;酌之以匏,
取式公刘。
惟兹初成,沫沈华浮,焕如积雪,烨若春敷。
若乃淳染真辰,色清霜,□□□□,白黄若虚。调神和内,倦解慷除。(□为佚文,选自沈冬梅《茶经校注》)
《荈赋》完整的叙述,奠定了陆羽茶学的基础,《荈赋》记载了茶的生长环境、种植的地理条件、采摘时令、泡茶的人群、茶具、茶汤的颜色以及品茶的感受,最后以茶的功效结尾。
晚摘为荈,吃的是叶子,而不是茶芽,这是时令。《荈赋》为饮茶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强调天然地理环境的重要(灵山、卷阿、丰壤、甘霖)、泡茶工具的选择(陶简、公刘匏),细致描写了茶汤的特点(华浮、积雪、春敷、清霜),择水(岷方之注、清流),功用(调神和内)。
唐之前的饮茶史,陆羽耗费了很多时间去考证,但那些只言片语只能缝补出一个小章节。杜育是开拓者,而陆羽是集大成者。《茶经》甫一面市,就获得了极大的关注。陆羽还在世的时候,就被尊为“茶神”,被卖茶人供奉,与他的偶像、厨神伊尹一道调剂着华夏饮食的神经。
陆羽对茶的第二大改造在于工具。因为艺术依赖于工具,工具又会在不同的人手中发挥出截然不同的效果,这些工具就是后世总结的“陆氏二十四器”,也是陆羽真正的创造。
茶之法皆在二十四器中,这是封演在唐代的认知,也是我们今天的认知。这些器具来自厨房、酒桌、祭台、书房,但经过陆羽的改造后,都只有一个名字:茶器。这太容易理解了,书画需要笔墨纸砚,对弈需要棋子与棋盘,弹琴需要琴与琴台。传闻琴亦是神农所作,长三尺六寸,象征三百六十日;上圆下方,法天地。《白虎通》说:“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陆羽规制茶的器具,以饮茶来倡导君子之风,“精行俭德”,“目击而道存”。
二十四器的规模就足以令普通家庭望而生畏,注定了这只能是大户人家的配备。这些全新的茶器,因茶而生,是为把茶从世俗的吃法中解放出来。具体说来,《茶经》里记录的各种饮茶法,都可以简单归纳为两种:混饮与清饮。混饮,就是把茶与其他吃的混在一起煮,是谓“茗粥”,吃茶是为了补充热量。清饮就是只饮茶,茶是唯一的主角,饮茶为了提神。
在饮茶之前,陆羽会把绘有茶源、茶具、制法、茶器、泡法、茶事与产地的挂画准备好,让来的人知晓茶的来源、茶器的用途, 引导大家去欣赏茶饼,教大家体会茶味层次。听起来很耳熟,对吗?这个场景就像今天的人去参加的某场茶会,陈列展架、产品以及产品手册都会告诉你茶产自何处,主持人会引导观众充分感受茶滋味……这些方式方法,其实都是陆羽的遗产。如今产茶地多了很多,制茶法变了很多,但核心的仪式从未发生过变化,这当然是陆羽了不起的地方,他贡献了一整套认知茶的方法论。
《茶经》是什么?就是茶的秩序。陆羽说某地的茶好,我们便说某茶地的茶好。陆羽说喝茶最好三四人一桌,我们便三四人一桌。
他说要先赏茶,于是我们赏茶。他说要赏器,于是我们赏器。他说要鉴水,于是我们鉴水。他说茶有回甘才好,于是回甘成为我们品茶的重要感受。
陆羽生在一个酒气冲天的唐代,他的同道并不多。与他唱和最多的皎然,是个和尚。和尚爱茶,最根本的动因是寺院禁酒,茶这种比中药药饮更有瘾头及品饮价值的植物才被空前放大,喝茶可以使人坐禅的时候不打瞌睡。
皎然宣称:“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俗人饮酒,雅士喝茶,这是新名士论。郑板桥有一副对联说 :“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这都是对陆羽茶道艺术的有力回应。封演在《封氏闻见记》里说,士大夫阶层饮茶之风,始于陆羽。“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
陆羽之后的“茶”,确实变成了一门艺术,成为与“琴棋书画”相匹配的雅文化。扬之水在《“琴棋书画”图演变小史》里说,“琴棋书画”四事合成经历了数百年的时间,风气肇始于宋代宫廷。王明清在《挥尘录》中提到,皇宫会宁殿有八阁东西对列,每阁各具名称,分别是琴、棋、书、画、茶、丹、经、香,宋高宗以雅文化怡情养性,并在宫廷教授相关技术,宫女的基本修养全在“八术”,正所谓“伊朱弦之雅器,含太古之遗美”。
“喝茶便雅”是宋人常见的观点,宋徽宗号召有钱人多喝点茶,脱脱俗气,“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为此,他专门写了一本喝茶指南《大观茶论》。
明皇子朱权,为了喝茶,专门发明了煮茶灶台,同样写了一本茶书,在南昌大兴茶道。明代江南的士大夫,则在美轮美奂的私家园林里,专门修建了精舍品茶。如今去逛苏州园林,昔年泡茶的场景犹在。清代的茶馆发展成遛鸟看戏的游乐场,曹雪芹不得不安排妙玉现身,教一教贾宝玉这样的世家公子,怎么喝才不糟蹋茶。但品味又怎么能短时间内培养得起来?
晚清时候,“打茶围”已经成为找妓女的代名词,民国年间胡适不得不在“打茶围”后,做出特别解释。去茶室喝茶不再是雅事, 周作人只好把自己喝苦茶的家命名为“苦雨庵”。流浪在湖南的闻一多,写信抱怨说连日都在喝白开水,没有茶的日子难熬。到了台北的梁实秋,再也喝不到自己心爱的龙井茶,他摇头离开茶店。在北京的时候,梁实秋与闻一多到冰心家做客,发现连茶烟都没有, 于是出门买。梁实秋意味深长地告诉冰心,一个读书人的家里,不能没有烟酒茶。这听起来,有点陶渊明在家置琴的意思。
在唐代,陆羽的茶艺还是前卫艺术,但在现在,品茶艺术已经深入人心,重提陆羽,是重拾断了很久的茶雅传统。因为,眼下的茶室几乎都变成了麻将馆的代名词。数年前,父母听说我开了茶室后,居然一夜都没有睡好,非得来昆明亲眼看到没有麻将桌才安心。
日本美学大家冈仓天心在《茶之书》(1906)里批评说,近代中国茶不过是一个很美味的饮品而已,与人生理念毫无关系。中国人长久以来苦难深重,已经被剥夺了对生命探寻的意义,他们变得暮气沉沉,注重实际,不再拥有崇高的境界,失去青春与活力的想象,失去了唐代的浪漫色彩,宋代的礼仪也没有了,庸俗不堪。
日本禅学家铃木大拙遭遇的质疑,与一千年前张彦远遇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喝茶不过是小事一桩,与灵性境界有什么关系?”
“喝茶与令人讨厌的玄学思辨有何联系?”
“茶就是茶,还能是什么?”
“把茶变成某种奇怪的艺术有什么意义呢?”(《禅与日本文化》)
铃木大拙反问说,我们都知道有生必有死,那么何必那么隆重地搞葬礼、搞婚庆?
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我们视为庄重之事,为之举行隆重仪式, 是因为我们想这样做。那一个个场景,有些让人激动,有些让人沮丧。
“当我坐在茶室喝茶的时候,我是把整个宇宙喝到肚子里,我举起杯子之刻即是超越时空的永恒。谁说不是呢?茶道所要告诉我们的,远比保持万物的平衡,使它们远离污染,或者单纯地陷入宁静深思的状态要多得多。”
然而,从生命内在意义来说,一秒钟和一千年都一样重要。
陆羽说,天育万物,皆有至妙,人能做的,非常少。到了他那个时代,已经有人盖了最好的房子,缝了最好的衣服,酿了最好的酒。他还能做什么呢?
茶是上天留给陆羽的,他自然就要做到最好。
他一口气说了九个“非”,茶有九难,茶不在这一边,在另一边。
另一边就是工夫,就是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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