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多知陆羽；知陆羽，亦多知其因所著《茶经》而誉为茶圣，为后人所景仰。本文以陆羽自传为据，多方参考，略做疏理，概叙其生平，以飨茶人读者。读之若能生慨叹唏嘘之意，则与我心有戚戚焉。

733年深秋，一个平常的清晨。智积禅师推开龙盖寺的大门，沿着小路下山，看见河边弃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小孩。

背上的包袱里面除了一点吃的还有片小布条，写着：好心人，求收养！除此之外啥也没留。

智积禅师等不到失主认领小孩，也没有救济机构可送去接收，只能领回寺院，将他送到隔壁村子，让好友李公代为照养。老李诗书满腹，正弃官在龙盖寺办义务教育，刚给宝贝女儿李季兰办完周岁宴，见送来小儿丑陋，就取名叫季疵。

李公夫妇拿他当亲儿子看待。老李坚信颜值不能当饭吃，读书却可以改善命运。季疵在童年感受到了人间温暖，打好了教育基础。

九岁那年，李公要带着妻女搬回老家，将季疵还给智积禅师。智积禅师拿季疵当块宝，认为他天生没有亲缘羁绊，是修炼断舍离佛法的不二之选，准备收他为关门弟子。

晨钟暮鼓的寺院生活，季疵对佛法教义提不起神，却对煮茶感兴趣。

看着一片片干瘪的茶叶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就会满室飘香。

禅师想借煮茶点化季疵，让他明白佛法才是生命超脱大道；季疵一心向儒，看到的却截然相反：原来生命还可以这般有趣鲜活。

禅师磨砺他，为将来接大任准备，让他扫庭院、冲厕所、踩着淤泥刷墙、背着瓦片上房、还要照料三十头牛的日常起居。

（公因矫怜抚爱，历试贱务，扫寺地，洁僧厕，践泥圬墙，负瓦施屋，牧牛一百二十蹄。）

他没钱买纸笔，只能用竹棍练习写字。

很多字都不认识，却像上课般正襟危坐，装模做样捧起书本，冲着吃草的母牛呜哩哇啦。

一边修剪草木一边默诵儒典，动作慢点就挨鞭子，鞭子断了换新，直到打哭为止。

季疵哭泣不是因为挨打，而是忧心：“岁月往矣，恐不知其书”。

实在无法忍受了，一天夜里，他翻墙逃出龙盖寺，11岁的季疵又变成孤儿。

万千灯火，我家何处？

逃离后，他用易经为自己算命，得《蹇》之《渐》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故取名陆羽，字鸿渐。

陆羽到了城里，必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正好遇到戏班子在街上招人，老板瞧见他就眼睛发亮，像是看到行走的活财神，演丑角都能省下化妆费。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此时的唐玄宗天天在皇家大院排戏，社会上演戏也跟着如火如荼。歌舞升平的繁荣下衰败的种子正在发芽。

陆羽跟着戏班子四处巡演，走南闯北。昔日灌进心田的儒典义理，与实践结合后开枝散叶。他写出三卷《谑谈》剧本，上演几年依然场场爆满。

陆羽成为戏班的首席编剧，业内公认的传奇少年。诗词乐画技艺与日俱增，唯独颜值水平每况愈下。

（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

没事的时候，人家总是扎堆喝酒凑热闹，上街买买买。他只是安安静静读书，累了就坐在茶炉边煮茶发呆。

一片片瘪丑的茶叶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就会满室飘香。

一次官方大型献礼演出，新任太守李齐物（开国元勋李神通孙，皇族）前来视察，看到彩排工作有条不紊，对相关领导的辛勤付出给予高度肯定。

李太守将活动负责人陆羽喊来谈话，越聊越觉得此人心志非凡。陆羽终于遇见平生第一个贵人，这场跨越阶层、皮囊的思想交流，将他送入大唐贵族圈。

有一次参加宴会，主家有亲戚在宫里当差。席间吹嘘京城茶水讲究、好喝，煮茶前要加入葱姜枣、十三香等十八种调味品。

陆羽当场讥笑：斯沟渠间弃水耳！

陆羽身子踏上上流社会，内心却愈加孤寂乖张，总喜欢跑到无人山野晃悠。

桥头孤儿、寺院杂役、戏班丑角、官府伶师...，短短十几年的悲苦人生，只有书本始终温暖着陆羽的内心。

755年，安禄山造反，北方血火冲天，南方却还安宁。陆羽在湖州妙喜寺寄宿，遇见访友归来的和尚皎然。

皎然在僧俗两界声望极高，对词曲茶道也造诣很深。他祖上就是南朝贵族谢灵运，中国山水诗派的带头大哥。

（与吴兴释皎然为缁素忘年之交。闭关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谈宴永日。）

有一天，陆羽像往常般往寺院，上船时不小心撞到一位道姑，抬头的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爱情。

那位道姑就是李季兰（是不是发小季兰？），又名李冶，和薛涛、刘采春、鱼玄机合称为唐朝四大女诗人，集美貌、才华、性情于一身的奇女子。

同龄男青年早已当爹，陆羽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读书可以改善命运，单相思的情网里，唯有幻灭才能解脱。陆羽不愿意幻灭，反而抱有很大幻想。

真正的爱情总是蛮横无理。陆羽热情如火，殷勤备至，只能得到一句：“大哥，你是一个好人”；皎然冷面如霜，爱理不理，李季兰却偏如扑火飞蛾。

陆羽很受伤，直接开启暴走自虐模式。很长一段时间，他穿着藤鞋和粗布短衣，在山野之间奔走哀嚎。半生孤苦记忆齐齐涌上心头，天黑之后还得哭着往回走。

（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

763年，安史之乱平定。朝廷派御史李季卿巡视江南，督促各地复工复产。李御史喜欢品茗，所到之处必会邀请茶艺达人表演才艺，越发显得亲民又高格。

李大人到湖州，听说陆羽被当地人奉为茶仙。他在茶店看见陆羽的塑像，都在开展买十套茶具送一尊“陆羽”活动。

（鬻茶家以瓷陶羽形，祀为神，买十茶器，得一鸿渐。）

那一年陆羽34岁。

李大人邀请茶仙展示才艺，陆羽穿着工作服，随手拎着煮茶用的器具就来了。

老李皱着眉头，提醒他：陆君善茶，天下所知。扬子中泠水又殊绝，今二妙千载一遇，山人不可轻失也。

陆羽没有搭理他，细心品尝煮茶要用的清水，还大声喊道：此为近岸江中之水，非江中心南零水也。

老李很没面子，觉得被故意打脸，派人重新去江中心取水，也无心品“二妙千载一遇”，喝完茶扔下几个铜板就走了。

（茶毕，命奴子与钱。羽愧之，更著《毁茶论》。）

唐代宗听闻陆羽才名，征召他担任太子文学。这位没有文凭的山野隐士，无法忍受官场束缚坚辞不就。

从此，他浪迹于名山大川之间，甄别各地的水脉茶源。

没人知道他去过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死在何处。

孤寂的人生有着同样的开始和结束，正如陆羽自传中的第一句话：

陆子，名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也...。

一片瘪丑的茶叶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满室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