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李冉@仓巴鹿人
童年记忆中的月亮,似乎永远是最亮的。
那个时候,麦子成熟了,人们忙碌的收割,处理成麦粒,来不及收拾,就那样摊在土场上,祖父干不了什么重活,就承担起了晚上看麦的任务。
地处西北内陆,雨水不足,人们还处在靠天吃饭的年代,田里的收成,是生活的保障和盼头,是非常值得全家出动保卫的财产。祖父吃过晚饭,摊开麦秆当做床铺,露天坐在上面,慢慢卷一只纸旱烟。
祖父最疼爱我,所以我无视母亲对蚊虫叮咬的担忧,自告奋勇的要去陪祖父度过枯燥的夏夜。
嘴里吃着菜地里刚摘的西红柿,我躺在光滑但有点扎皮肤的麦秆上,看着天上的星星闪烁,一轮宛如镰刀的月亮悬挂在上面,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明天有风呢”
祖父望着夜空开口,纸烟缓缓的燃烧,在祖父的呼吸间一明一暗的闪烁着,刺激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
我有些吃惊,很不理解那些大人是如何根据自然现象的变化而得知次日的天气情况,电视机里有天气预报,但他们很少看。
“真的么?”
“当然啦,我可从不骗你哦”
我不再问,就那么盯着月亮出神地看,周围是满满的麦子,散发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不知哪里的蛐蛐一直鸣叫,微风吹着,树叶飒飒作响,一颗梨子掉了下来,我听见“啪”的一声,是果肉碎裂的声音。
祖父慢悠悠地抽完旱烟,整理了一下麦秆,脱下外套盖在了我的身上,躺了下来。
摄影 | 李冉@仓巴鹿人
母亲是给我拿了被子的,但我嫌热,踢到了一旁,祖父略显严肃的让我盖着衣服,告诉我蚊虫很多,小心被咬了。
我就盖着那件宽大的灰色外套,像一个布娃娃,有些滑稽,上面有烟的味道、麦子的味道,还有汗的味道。
祖父的呼吸逐渐规律,他大概是快睡着了,月光就落在他的脸上,我很清晰地可以看到他眼角的皱纹,黝黑的双颊,还有花白的胡子,褐色的斑纹随意地分布在他的皮肤上,像山石的纹路,重重叠叠。
“你的毛笔字写得不好,太急躁了”
我出神的时候,祖父却淡淡地开口了,把我吓了一跳。我不大爱写毛笔字,父亲的字写得好,哥哥也写得不错,唯独我写得很差。祖父几乎每晚都会教我们写字,但很遗憾,我是个差等生。
“那个毛笔不好写,笔尖太毛了”,我固执的找着借口,显示我幼稚的不满。
“哈哈,是吧,下次给你买个新的好了”,祖父没有反驳我,倒是给我许下了一个小礼物。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奇妙。一个农民家庭,夏季的夜晚讨论的事情竟然是书法这种过于“风雅”的东西,好像有点矫揉造作了,可祖父受过私塾的教育,后来作过老师,想想又好像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月亮渐渐升起,月光将周围照的更亮,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麦秸发着金色的亮光,饱满的麦子变成了银砂,仿佛是茫茫沙漠,偶尔有几个小小的沙丘;世界都睡了,唯有月亮、我和祖父,还在醒着。
后来长大,离家求学,很难有时间去见一见祖父,那支新毛笔,我没用几次就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褪了颜色。
摄影 | 李冉@仓巴鹿人
大学的时候在外实习,有次晚上下班很晚,月亮出奇的圆,没有光晕,倒真像是个“玉盘”。月亮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影子尾随在后面,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冷白色,就好像童年里那次的月光一样。
第二天一早,母亲打来电话,我正在换衣服。
“你能请到假吗?”
“不知道呢,怎么了吗?”
我有点诧异,毕竟母亲很少会在早上给我我打电话,她知道我的时间安排。
“你爷爷去世了,回来一趟吧”
我没反应过来,因为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很高兴的抽着纸旱烟,同我讲《红楼梦》。
次日下午,我回到家,看见了祭奠的准备和陈设,那种没有实感的消息,成了真实。
我很惊讶我竟没有痛哭出来,眼睛酸涩,心里闷闷的,但没有眼泪出来。亲戚们看着我,我觉得有点尴尬,我表演不出来那种他们想看到的场面,甚至没有眼泪。
但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夏末临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忙,我坐在花园上的水泥台子上,看天上挂着一轮残月,像童年记忆里的那把镰刀一样。那样明亮,那样真切,又那样寒冷,我的脑海里浮现着那些金黄的麦秆,银色的麦粒,呛人的烟味,还有祖父灰色的旧外套……那样残忍的回忆涌入我的脑海,化成了泪水,从我的眼眶出逃。
我没有练好毛笔字,也没有抓住祖父的手,那支旧毛笔,找到的时候,静静地躺在祖父的抽屉里,旁边是一袋旧烟叶。
人生这道题,怎么选都会有遗憾。错过的人、丢失的物、做错的事,夜深人静时,我们才能把心掏出来缝缝补补,装作豁达的样子。所谓成长恰恰就是这么回事,就是人学会同孤独抗争、受伤、失落、失去,却又要活下去。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月光,踏在脚下,照亮回忆,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摄影 | 李冉@仓巴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