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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器纵论-No.40

《宋明清三朝陶瓷：士大夫、官僚与皇权（上）》

脱离历史，脱离政治经济，

脱离社会环境，脱离民族交流，

去聊文化，去聊陶瓷文化，

是非常片面且苍白的。

这篇文章，将从宋明清三朝的陶瓷异同点，

挖掘背后深层的社会政治经济矛盾，

来讲陶瓷文化在三朝的演变与发展。

系列文章，九叔聊茶器史（八）

《宋明清陶瓷的文化本质：士大夫、官僚与皇权》（上）

九叔才疏学浅，构不成专业评价，

仅作大家茶语饭后，随意翻阅而已。

如有不同意见，九叔欢迎大家雅正。

01

吾中华文化，

历数千载之演进，

造极于赵宋之世。

赵宋之所以能有好名声，

从本质上来说，确实是经济文化鼎盛期，

从舆论上来说，是宋朝对士大夫不错。

这句话是陈寅恪所说，

当然史家对于这句话，

有推崇的，也有不同的声音，

但是宋朝美学，

终究从民族上来说，

是属于中原民族的，

要理解宋朝美学，

要先从其政治经济角度出发。

宋为什么要对士大夫好？

很多人说因为宋打不过北方少数民族，

所以主张以文立国，怀柔政策。

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正常逻辑，

打不打得过，是另一个层面，

第一要做的是维持既得利益。

宋之所以以文立国，

是因为宋需要法统上的认可。

法统需要哪些人来认可？

读书人来认可，士大夫来认可，

所以宋一直对士大夫不错。

从公元907年唐灭亡到960年宋建立，

我们都知道唐灭亡是亡在太强大了，

藩镇割据成为甩不掉的尾巴，

宋太宗手上才完成了把藩镇全去掉，

等到宋太宗的儿子，宋真宗登基，

中原重新实现了统一。

唐末宋初，历经五代十国的藩镇割据，

将近一个世纪，宋真宗是唯一一位，

得位最正的皇帝，就是继承皇位。

此间皇帝如过马车一样，

谁有兵谁就是皇帝，

谁拳头大，谁就是天意，

包括从宋太祖到宋太宗的权力交接，

至今仍有很多说法。

整个北宋初期，一直到真宗仁宗朝，

对于士大夫是格外的珍惜，

本质上其实就是，

宋朝需要法统来证明自己是正式中原王朝。

包括说比较让人惊讶的宋真宗封禅，

跑去泰山封禅，就是为了证明宋是正统王朝，

当然宋真宗本人，被人认为没有资格，

他去封禅，弄得后面皇帝再也不封禅，

要知道之前都是秦皇汉武，光武玄宗，

要么是开国皇帝，要么是公认的盛世之主。

当然，以文立国，防止武将成为军阀，

也是唐末宋初，统治者必须要解决的事情，

不然又得回到唐末的五代十国，

任何时候，人心是比现实更可怕。

所以赵宋，其实是和士大夫高度绑定的，

以至于宋朝名臣文彦博就直接说，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另一位宋名臣富弼，曾对宋神宗直言:

“内外之事，多出陛下亲批，

恐喜怒任情，善恶无准，此乃致乱之道。”

意思是，这么多事，都你亲批，

你心情任性起来没章法，善恶不分，

会导致事情弄乱来……

换明清二朝，不要说清朝皇帝直接杀了，

就算明朝皇帝，庭杖招呼已经算给面子。

而宋朝士大夫集团，有着怎样的情节，

整个宋朝在对外的政治军事斗争中，

一直都是一个字——“抗”。

对手从辽到金，到西夏，到蒙古，

还有吐蕃，从北宋到南宋，

实际上两宋一直在处于顶住压力。

比如宋朝名将，都是抗辽名将杨建业，

抗金名将岳飞……用得都是“抗”字。

因为要抗，所以整个士大夫集团，

都是比较务实的，典型的务实，

如果不务实，国都要亡了，

务实就要变法，所以宋朝一直在变法，

从北宋到南宋，一直在想怎么翻盘，

很多士大夫，都想成为时代的英雄。

所以，宋人的骨子里，

特别是士大夫阶层，是有着敢于跳出来，

站出来的决心与想法，

这是一种时代的精神。

你看范仲淹说什么：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你看王安石说什么：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你看张载说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就像汉唐时期，时代精神就是，

去边疆，去西域，去建功立业，

“男儿何不带吴钩”……

也像我们新中国，在实现四个现代化路上，

“到祖国最需要你的地方去”……

斗志昂扬，慷慨悲歌。

这就是一种时代风貌，

是政治经济下的产物。

你们可以去看《溪山行旅图》，

为什么宋人的画，会有巨碑一样的山，

而人特别渺小，融入于山水之中，

因为整个宋朝的中原，已经不是汉唐，

随意吊打任何边境少数民族了，

宋人其实对于这一点认识非常清，

所以宋人能做的就两个：

第一个，和谐共处，打不过有什么办法；

第二个，改变自己，务实点，坚韧点。

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宋朝的艺术，

其实在追求简单、淡雅，

不能再有好大喜功的愿景，

只能说去适应当下这个环境，

虽然两宋的格局放在整个历史不算差，

但哪有汉唐时期的开局好呢？

整个宋朝士大夫，顶着压力，

对于生命有足够的珍惜，

其审美情趣自然比较朴素，偏淡雅。

特别是一个字“内敛”，

上图一个汝窑天青无纹水仙盆，

完全不给人强烈的感官刺激，

但是就是雾面，不带烟火气。

还有冰裂纹，我们称为开片，

其实按照理科生来说，

冰裂纹不就是烧坏了……

但是宋人，对生命有一种珍惜，

面对着强敌环伺，面对着大风大浪，

我们自己的大宋，

不也就是这个冰裂纹一样。

珍惜冰裂纹或许就是珍惜自己。

宋朝人的美学根本上来说，

就是在有限的空间，有限的时间，

如何做好自己，这是根本哲学逻辑。

你看宋朝的书，就是在有限空间，

讲究，简约，风格灵活，

所谓“一页宋版，二两黄金”。

你看梅花，宋朝人一直很喜欢梅花，

为什么喜欢梅花，

梅花就是他们自己呀，

那样的政治军事高压中生存，

只能像这朵梅花一样，坚韧，

凌寒独开……

宋朝的瓷器，其气质与风格，

很大的层面上，受宋的政治军事经济影响，

非常大，其中代表性的就是，

宋朝与士大夫进行深度绑定，

而士大夫造就了宋朝的时代精神。

02

从朱元璋开始，皇帝最大的敌人，

不是鞑靼，不是起义军，

其实就是以士大夫为代表的官僚集团。

而明的文化使命，

肩负着重兴汉民族的重担，

另外随着社会资本的快速积累，

皇权与官僚集团，以及官僚集团内斗，

是明朝整个政治环境的基调。

整个明史，从政治文化着眼，

对内来说，两个大趋势，

第一个，逐步恢复中原王朝文化自信，

第二个，皇权与官僚集团276年的内斗。

洪武釉里红龙缸

第一个，恢复中原王朝的文化自信，

这是明朝对于历史的贡献。

像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洪武、永乐、宣德三朝，

这三个朝代的陶瓷，可以看出政治基调，

就是要有新朝新气象，

打出汉民族的特色，并且明初的三朝皇帝，

也有志向继承汉唐宋以来的雄风，

其中有备受世人推崇的永宣青花瓷、

精美绝伦的中国最早的宣德斗彩瓷，

尤以永宣外销瓷最富而精，

这是郑和下西洋带往中东的瓷器，

这些瓷器大多花纹精美、器形特异，充满了异域风情。

为什么明初，一定要进行海上贸易，

为什么要亲征蒙古，

其实一切都提升国家自信。

元朝时期其实对于汉人是进行等级划分的，

清朝固然有，但政治标杆上不敢明着说，

元朝是明着来，汉人的自信没有了。

第二个，整个明朝，纵观下来，

就是斗，皇权一直在于官僚集团斗。

官僚占上风的时候，就内斗，

皇权最终赢了，但是到了嘉靖朝，

民间资本快速的积累，

导致官僚集团和民间资本打成一片，

官僚集团加速堕落，最后皇权赢了，

江山也丢了。

相对比于宋朝对士大夫的宠爱，

明朝对士大夫是不怎么客气。

从朱元璋大杀群臣，

到朱棣灭十族的方孝孺，

到嘉靖帝玩得大臣们团团转，

明朝大概容易被读书人黑。

严嵩为什么会在电视剧中说，

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

其实这就是朱元璋设出的制度，

这套制度里，没有了丞相，

所谓内阁，就是皇帝的秘书，

皇帝的皇权可以说对于宋元，

得到了无比的巩固与加强。

当然，皇权最后的巩固，不是一天形成，

明朝前期的士大夫，嘉靖之前，

骨头非常硬，硬到什么程度，

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皇帝我也怼，同事我也怼，

碰到国计民生这块，绝不含糊。

你看明朝那种内斗，

夏言掐张璁，徐阶斗严嵩，

张居正撕高拱……不亦乐乎，

但是起码来说，

还是有政治家的底线，

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大事，

还是能团结在一起。

明朝人绝对是顶级的吃瓜群众，

特别喜欢看内斗，

讲起内阁的权力斗争，津津有味……

讲起中央和地方的财政冲突，津津有味……

比如明宣宗朱瞻基就很喜欢看斗蟋蟀。

我一直在想，斗彩是不是这样的心态来的。

釉下青花为轮廓，釉上填以彩色，

烧成后遂有釉下彩与釉上彩斗妍斗美之态势，

故称“斗彩”。

可是斗到嘉靖朝，

明朝中叶，中国的民间资本快速发展，

事情就不一样了，

民间资本的快速发展，

其获利人是以士大夫为代表的所谓地主阶级，

主要集中在当时的轻工业。

嘉靖年间文学家何良俊回忆说：

明朝前期的官员，深受理学教育熏陶，

从来看淡财富田产，最重气节名誉。

就算在松江（徐阶的老家）这样的富庶地区，

当地周氏曹氏蒋氏这样世代官宦的名门，

生活水平也就中等人家等级。

谁要敢做官时贪图享受经营产业？

必然会被集体鄙视。那时士大夫们的刚正表现，

正是这清廉自守的信仰支撑。

而到了嘉靖朝，民间突然出现大量钱财，

明朝商品经济高速发展，朝堂上的传统信仰，

也全冲得七零八落。官员从中进士开始，

就忙着买田置地，有的甚至借权势插手各类生意。

社会风气也是大变，《新会县志》记载：

明代早期时，如果有清官辞官回家，

乡邻们都引以为荣。但到了嘉靖年间时，

如果官员回乡后被带回钱，

必然要被街坊四邻嘲笑，

“清官”几乎成了“傻官”的代名词。

蝇营狗苟的风气，从此开始到处刮。

嘉靖年间还是青年的张居正，

就曾一语叹息当时的乱象：

商贾在位，财货上流——基本就是金钱开路。

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到，从嘉靖朝开始，

士大夫已经不是原来的士大夫，

已经成为了一个官僚集团。

朝廷永远都在提一个词，

那就是税收，因为从古至今，

中央最重要的税是农业税，是大头，

到了明中叶，突然发现，农业税够什么？

盐、丝绸、漕运、铁、陶瓷等……才是大头，

而这些无一例外不被官僚集团把控，

所以张居正为什么被称为人才，

因为张居正知道怎么来收这个税……

这个时代的大明朝，江河日下的年月里，

也成了士大夫们生活丰富多彩的年月。

朝堂上拉帮结派，互相拆个台搞个党争，

嘴里江山社稷，谋的却是自家利益，

享乐奢靡风气更是大起。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就亲笔记录了他参加过的明朝官场饭局：

有时都是在“宫殿般的船舶”上，

餐具全是金银器皿，

菜肴堆得像“修建一个小型的城堡”。

热闹的宴会要持续一整夜，

除了美食还有歌舞游乐。

为何敢这么奢靡？因为“开支全由公家支付”。

所以到了最后，官僚集团的堕落，

成为压死大明整个系统运转的稻草，

而皇权最后斗过了官僚集团，

于是官僚集团就开始集体叛逃了，

等到李自成和清王朝入关，

可以看到明朝灭亡，气节几乎没有了，

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呀！

皇权和官僚集团的斗争，

同样也对景德镇陶瓷风格有影响，

最大的印证，就是永乐压手杯。

“压手杯，坦口折腰，沙足滑底。中心画双狮滚球，球内篆’大明永乐年制’六字或四字，此为上品。鸳鸯心者次之，花心者又其次也，杯外青花深翠，式样精妙，传世可久，价亦甚高”。

清初谷应泰《博物要览》中的描述

永乐压手杯，体现得是皇家权力，

双狮滚球，只有皇家才能用，

官僚集团一般用鸳鸯心，

平民一般用花心……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景德镇窑口，

基本上做永乐压手杯都是花心。

另外来说，明朝的陶瓷，

也有着几个特色，

第一是展现出明朝作为中原大朝代，

是中原最后一个汉族政权，

为了体现出国家民族自信，

对于之前汉文化进行了传承。

第二是展现出陶瓷在资本主义萌芽时代，

已经形成了繁荣的工业体系，

在中外贸易中有着很大的比重，

为了迎合外国客户，也有了不少西洋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