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革登经过新酒坊好多次,却从没想过革登老寨就在新酒坊附近,也曾好奇:满地都有老寨、老街、大寨、旧寨,而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革登为何不见老寨,甚至身边都没有人提及老寨?我与革登老寨最早的相逢,也只是在史料里,她陌生得如同不曾存在过。
谈及革登,绝大多数人都会说三个地方,即直蚌、新发寨、新酒坊,谁会去说革登老寨呢?他们都没有见过,可能他们都没有听过,仿佛革登老寨是凭空来的,不过,革登老寨倒很像凭空消逝——今天的革登人讲述起革登老寨来,或语焉不详,或模糊不清,或简短得不足以还原昔日的轮廓。不过,也不能责怪他们,毕竟年代久远,他们能将各自的茶园守护好就已是功德无量。
第一次近距离听到“革登老寨”这个词,还是在撬头山茶农的讲述中,后来,我就特意记着这件事,因为他们说革登老寨就在新酒坊附近,所以到新酒坊采访时我又问新酒坊的茶农,关于革登老寨的一切。
往事与当下总是交集的,并没有一条清晰的界限,革登老寨与新酒坊,一个很老,一个很新,也是在这样的交集中,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无法将其割裂。所以,我们还是先从新酒坊说起。
新酒坊很新,也很小,总共只有30户左右的人家,就集中在新发公路两边,距离龙成号基地也很近,所以我们几次到革登,都跑到新酒坊吃饭——一个电话,说那边饭要做好了,我们才从基地出发,然后赶过去也来得及。鲁顺友说,新酒坊以前叫斑竹林,因为过往的人看到这里的斑竹比较多,就将名字定了下来;张春荣说,这里虽然名字叫新酒坊,但酿酒的人并不多,酿酒也没有形成产业,大部分人家喝酒还得买。
鲁顺友
鲁顺友说,新酒坊过去的农业种植相对多一些,旱稻、包谷、黄豆都种过,还种过水稻,主要是自己吃;粮食产量多的话就卖掉一些,这就是过去的经济收入,而过去还会去山上找药材(黄草,即石斛),找野生竹笋回来出售,这也是一项收入。野生竹笋拿回来晒干,切成片,称为“干巴笋”;有的切成丝,称为“笋丝”,外面的人会进来收购,有商店会安排人来收。现在,新酒坊主要还是以茶叶为主。
新酒坊茶农现在的茶园,是过去村里安排抽签所得。鲁顺友说,以前茶叶不值钱,随意分,这块地50亩,那块地100亩,至于地里的茶树有多少棵,纯粹是靠运气,而他们自己也完全不在意,他们当时在意的是土地好不好、肥不肥,这样方便种植庄稼,有一个好的收成;是后来茶叶值钱后,才有了比较清晰的概念。
我们在鲁顺友家采访的时候,是2019年12月28日下午两点半;正在采访的时候,张春荣从他家过来鲁顺友家,因为郭龙成给他打了电话,说我们想见他,又补充说我们觉得他这个人好玩、特意叫他。11月来革登的时候,张春荣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可能是我们之前不太习惯龙成号基地的饭菜,而那次去张春荣家觉得饭菜合口,多吃了一碗,所以特别感激他。不过,张春荣也特别好相处,很平和,很亲切,也很真实。
张春荣
张春荣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许的醉意,看样子是中午喝了酒,他说:“哎,酒喝多了,喝了半天了。”
张春荣说:“新酒坊以前山里的生态茶,东有一棵、西有一棵,后来在稀疏的林地里补种了一些茶苗。如果把森林里的其他大树砍掉了,那就不是生态茶了。新酒坊最高的一棵茶树有十七八米高,岔枝很少,但只有45公分粗,主要是长得高;森林里的茶树,也不太可能长得粗。这棵茶树在采摘的时候,要搭架子才方便,费工费时。”
新酒坊的古茶树在过去也矮化过,鲁顺友说他们家有100多棵古茶树,不包括矮化过的,如果算,那就多了。好在,新酒坊的生态环境比较好,我们从龙成号基地过来,一路都是森林,而新酒坊也是被森林所围绕。我问过广州的几位朋友,他们说路过革登一带时,都被这里的森林所惊讶,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植被,喜欢得不得了。
鲁顺友的女儿鲁小咪利用紧挨路边的优势经营着一家革登古茶山的茶宿,这对我们来说也不算新鲜事,但让我们佩服的是她的理念:竟然有浓郁的现代园林的风格,草坪、亭阁水榭、花鸟……非常专业的设计,且看起来比较协调,这在古茶山实在太难得了。
我们聊起革登老寨时,鲁顺友说过去种地的时候能挖到旧时的铜钱,能挖出很多;他自己还特意保留了一个烟锅头,是过去老人抽烟用的,最让我们好奇的是这个烟锅头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算不上特别精致,但有形有韵,非常实用。鲁顺友当时觉得拿来也没什么用,也就没有意识去保护,只是随意放着,所以稍微有一点破损,很是遗憾。
虽然当天的天气比较冷,待在屋子里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对我们来说,前往革登老寨一探究竟更是最理性的选择,它是革登古茶山有迹可循的证据——革登大庙的遗址尚在,考古学中实物证据是最具说服力的,对于云南古茶山的溯源也是一样的道理,而大庙遗址是能够追溯革登古茶山历史较近的源头,是可以触摸的历史;其实,也是最感性的选择,提起无数次,它就在眼前,我们又怎能错过?
说去就去,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郭龙成特意将依维柯开回龙成号基地,换了一辆皮卡车开回来,他说还不是水泥路,皮卡车不容易侧翻,安全系数更高一些。鲁顺友特意带了一把砍刀,是为了森林里开路。就这样,我们一行满怀期待前往革登老寨的遗址处。
当心怀这样一份期待,便不再觉得寒冷。郭龙成开车,我与鲁顺友、张春荣以及同事一起乘车前往革登老寨大庙遗址。就像他们说的不远,从新酒坊到大庙遗址处只有两三公里,并且路况还算不错,全是石子路,不会滑。
车停下来,周围很普通,一座古茶山应有的样子,而鲁顺友说到了,革登老寨的大庙遗址就在旁边,就在我们的右手边。如果不是鲁顺友提示,我们往往会忽略掉,因为实在看不出来周围有何特别之处;如果不是他们带路,我们即使走上十遍,也会擦身而过,因为已身处大庙遗址附近,鲁顺友用手指着右边的树林处:“就在那里,就是那里,就是那块石碑!”他们看得到,我怎么努力也看不到。
要到大庙遗址处,需到停车时右手边的密林中,但因为修路,山坡边被挖得笔直,没有缓冲的余地;不算特别高,鲁顺友、张春荣先爬上去,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困难:无论如何努力都上不去,最后是张春荣使劲拉我,我才爬上去。
上去,又是一番景象。虽然时值深冬,对革登古茶山来说,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绿色,倘若抛开阴沉的天气,从眼睛所看到的万物来说的话,天地一片苍翠,丝毫没有萧瑟之感、深沉之气;但对大庙遗址这片树林来说,却让人恍然置身北国的秋天,有从高处低垂下来的枯藤,有铺满树林下方的落叶,褐色、黄色与绿色交织在一起,的确有秋冬的气息,但绝无悲凉、孤寂,相反,能感受到生命的交替与轮回,能感受到生命昂然向上的努力。
鲁顺友在前面用砍刀帮我们开路,从路边往里面走,100米左右即到。虽然之前对能看到大庙遗址并没有太多的惊喜,但当自己真正站在遗址处时,当石板墙的残痕、散落的石墩与砖块出现时,我依然难掩内心的平静,因为太过真实,真实到不敢相信。曾无数次用过“残垣断壁”这个词,可当真的面对时,却又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它、来还原它。
大庙遗址,颇像古战场,石板墙的残痕东一处、西一处,历经百年,仍然整整齐齐、很有规则。更多的是砌墙用的砖头,有大、中、小三种,最大的那种砖头确实如鲁顺友说的“像土墼一样大”,够大,也够重,我试着抱一块,还是很吃力;中型砖可以单手拿起来,也很有分量,小型砖拿起来要轻松一些。瓦片因为易碎,没找到一块完整的,多是破损的,并且比较少。
大庙遗址最醒目的是石碑,或许是太厚重,没人能搬运得走;或许是因为石碑上有文字的记录,多了些许的敬畏,石碑被保护得非常完整,背靠着一棵大树,方便人们参观、寻觅历史的踪影。
确实需要寻觅,且非常努力地寻觅,才可能获知零碎的片段信息,因为太过久远,历经风雨的冲刷,石碑上的小字多数已模糊,有些甚至是不再可能识别出来。好在,石碑正上方的“万善同缘”四个大字清清楚楚,方正刚劲,只是,“缘”字颇有争议,似“缘”非缘,似“绿”非绿,“缘”字右部的上部分是“绿”字的笔法,下部分又是“缘”字的写法,乍一看以为是“绿”,但结合中国功德碑的风格来看,应为“缘”。
如此,更符合传统的表述方式与刻碑的精神诉求,而“缘”与“绿”在古代刻碑时本就很像、很接近;捐款制作功德碑,虽然我们主观可以臆测为多为金主,而金主又有一部分人缺乏文化素养,即不识字,但作为当时当地的一大盛事,这样的盛事不可能缺乏乡绅、书生等有文化素养的人士,“缘”字与“绿”字还是分得清的吧。退一步讲,我们在阅读文言文时,便经常会遇到古人的错别字;再退一步,革登老寨大庙遗址的功德碑上即便真的将“缘”写成了“绿”,也错得恰到好处,错出了满山的绿意,错出了青山的诗意。
当然,我们也可以为古人掩饰一下,即:将“缘”与“绿”相融,既是善意的相逢与缘分,对同心同德、共同发展革登古茶山的美好心愿,更是表率、决心;也是对永葆革登古茶山青山绿水的期望。而不管是哪一种——“万善同缘”也好,“万善同绿”也罢,都蕴含着生活的智慧以及人类与大自然、时间相处的哲学,人与人相处的智慧;众人皆善,皆持一心,又何愁革登古茶山不兴盛、革登普洱茶不畅销?
这或许是大家都对革登古茶山的期望,其文明与发展史是有文字记载的,是有实物证明的,而不仅仅停留于诸葛亮的传说之中;也或许是革登茶人太期待有更多的人来关注革登了,难怪在石碑那里,张春荣兴奋地喊:“我们找到革登老寨的碑了,我们以后要发财了!”我想,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与郭龙成一样,都是革登古茶山的守护人;在他们的守护下,革登古茶山虽遭遇历史的曲折,但终究年复一年在好转、在恢复,恢复成外界对革登古茶山想象的模样。
同事说:“我们能参与到历史当中来,真的很幸运。”谁说不是呢?
从大庙遗址处下来,回到停车处,有一个Y型路口,往右边,是通往倚邦,往左边,沿着路直走是通往革登老寨的旧址;往左走一小段路再急转下去,是通往莽枝的老路,即昔日的茶马古道。
而通往革登老寨旧址的路,有很大一段,在过去都是茶马古道的石板路;后来因修路,全部毁掉了石板路——这一段毁掉的石板路,正是革登过去的茶马古道。而通往莽枝的老路,多少还保留着一段茶马古道原来的石板路,现在听闻当地要重新修整石板路,要还原茶马古道。李贵强说,2003年、2004年左右的时候,有外面的人进来收购茶马古道的石板,后来村里就禁止了,有意识地保护起来。
郭龙成再次驱车带我们到革登老寨遗址处,当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说到了,我依然吃惊,眼前的土地上种着玉米,玉米已经被收回去,只剩下玉米秆还留在地里。除了玉米外,郭龙成指着一种不算高的树对我说:“那是黄花梨。”玉米与黄花梨种植都比较均匀,路边上还有一棵长得极好的大青树。
革登老寨遗址是一块四五十亩的平地,即使现在来看——作为居住、生活的选址来看,依然是革登古茶山最好的位置,整体平坦,方便聚居,并且交通条件不算差:路况勉强过得去,从新酒坊到这里也不远。石良子的张金寿说,革登老寨过去有100多户人家,兴旺的时候没有来过,后来衰落后,反而来过一次。
现在,革登老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连残痕都没有;准确地说,革登老寨在1949年之前就没有人居住了,成了荒芜之地。李贵强说,革登老寨在过去成为这一带较早的茶园,后来就变成了粮食基地,成为新酒坊种植黄豆最多的地方。他还补充说,连同革登老寨一起消失的,还有革枝垭口,现在已成为历史名词了。
在过去,革登一带有很多古茶树,但革登与莽枝遭遇到了程度较高的破坏;现在,只有直蚌有成片的古茶树,成为古茶园,而新发寨、新酒坊、撬头山等地,古茶树分布较为稀疏。好在,他们觉醒,清醒地认识到了差距,正在努力挽回这一被动的局面——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使命,龙成号也早早植根于革登古茶山,或许是机缘,龙成号与革登各个小微产区茶农的命运连在了一起,与革登古茶山的未来连在了一起,背靠革登古茶山的厚重与丰富,一起追梦,追寻那个共同的梦:复兴!
复兴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词语,而是充满温度、责任,且具象的词语;复兴更不是一个口号,而是需要付出更多去落实一件件具体的事情,比如修复外界极为感兴趣的茶马古道。郭龙成说在新酒坊下方,过去的茶马古道上有一座石拱桥,桥上有一块石板,后来石板的保护墙——砖头被人撬开了,石板就掉下去了。李贵强说准备组织村民修复从革登老寨通往倚邦的老路,那正是茶马古道。
从革登老寨遗址返回新酒坊,到村头的时候,我们前往村里一户人家,女主人正在酿酒——蒸馏环节的滤酒,革登古茶山诱人的白酒正顺着管子一滴一滴的出来,通过滤斗,穿过纱布,最后汇聚在陶器酒壶里。
她家门口的陡坡上有很多茶树,多是2—3米高,茶园里有好几棵古茶树;因为坡度太大,我才敢试着走下去不算远的地方,却看到一棵小叶种茶树,与周围的大叶种茶树明显不同,太过醒目。
我们回到鲁顺友家,准备在他家吃晚饭,张春荣坚持要回自己家吃,说起某件事的时候,张春荣对鲁顺友说:“不耐烦讲”。“不耐烦讲”意思是不愿意说,更准确地说,是不屑于说。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关系极为熟络的朋友才会如此表达。
我们没有感受到尴尬,他们活得如此真实,关系又如此亲切,这是革登古茶山的勃勃生机,透着无限的简单的平实的乐趣,也是力量,也唯有真实的力量,才能支撑起复兴革登古茶山的重任。
鲁小咪正在做晚饭,新酒坊的炊烟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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