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六一,充满诗情画意。因为中国诗书画河南研究会成立了。
那么,说起六一来,你会想到什么呢?
遇见君自动把自己排除在过儿童节的年龄范围内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宋代大文豪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
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於其间,是为六一。
——欧阳修
如此这般,一个被琴棋书酒包围的可爱的老头儿形象跃人眼前。
事实上,时间从张扬外露的唐朝走向宋代,文人气质从洒脱逐渐内敛,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某些方面甚至变得更为自由。
例如在文艺的道路上,形式不如律诗那般受拘束的词,攀上了文学的高峰,内容上却从吴侬软语的情情爱爱到抒怀抱负的“大江东去”,展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
而绘画,正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把描绘对象从神坛上拉下来一样,人类文明历史总有惊人相似之处,
宋代的绘画也从隋唐时期道释人物画发展的高峰上垂下头,转而去描绘世间风俗百态。
唐·吴道子 送子天王图
有一幅号称可能是故宫里最恐怖的图画,就是这种风俗画的代表。
宋·李嵩 骷髅幻戏图
这幅画的作者,是南宋的李嵩。他年少时家里穷,只得当木工糊口。后来走了运,被画家李从训收为养子,成了画院中一枚小公务员。
李嵩 像
大概因为出身穷苦家庭,李嵩画起描绘市井生活的风俗画来特别得心应手。比如走街串巷的货郎图,他就画了好几幅。
而这幅《骷髅幻戏图》,乍一看其实很像悬丝傀儡表演的风俗画。悬丝傀儡就是木偶戏,在街头市井之间极为流行,尤其受孩子们的喜欢。
即使不熟悉欧洲艺术史的小伙伴,想必也看过杨·凡·艾克的《阿尔诺菲尼夫妇的婚礼》。这幅画因为充满复杂的隐喻,成为“艺术史上最有名的结婚照”。
杨·凡·艾克 阿尔诺菲尼夫妇的婚礼
《骷髅幻戏图》也是这样,要是像那些货郎图或者其他流行的风俗画一样,表达出一种祥和热闹的氛围,它可能不会引起观看者的不适,但是却会注定湮没在一众同题材作品中,默默无闻。
其实李嵩的这幅傀儡表演风俗画也属于当时流行的婴戏图一类。
“婴戏图”是以儿时玩乐情景为题材的中国绘画类型。其实孩童形象早见于秦汉以前的工艺艺术,以绘画呈现的例子也可追溯到六朝,唐代逐渐出现在单一画面中以孩童玩耍情景为主的表现,
发展至宋元以后,成果斐然。
北宋 婴戏图
北宋 蕉阴击球图
而李嵩的《骷髅幻戏图》画面整个的重心,都在那个悬丝傀儡戏的表演者——大骷髅——身上。
它打破了婴戏图或者傀儡表演图惯有的游乐性,取而代之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仿佛骷髅手中的小骷髅就是引诱孩童的工具,把天真可爱的小宝宝引向死亡,而他的母亲却浑然不知。
一边是安详的交谈,一边是恐怖又不可知的深渊。两种情感交织碰撞,让画面极具张力。
为什么要这样设置画面?为什么要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正如当年的《阿尔诺菲尼夫妇的婚礼》被众多人(其中很大部分是哲学家)争论不休一样,对《骷髅幻戏图》背后的含义,有像画家黄公望这样根正苗红的解读
——这幅图表达了对民间艺人悲惨生活的同情。
他在画作上题词:
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儿把冤家逗。识破个羞哪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
这里面说的五里单堠其实就是画中大骷髅和哺乳妇人身后的城墙。里堠是宋代常见的道路标记,通常都在郊外。
所以黄公望看李嵩这幅画,仿佛看到了民间艺人拖家带口,风餐露宿,吃不上饭,惨到饿成白骨的生活。他操纵着手中傀儡的时候,其实也是被生活所操纵着。
这种思想其实在北宋时期就有,黄庭坚诗曰:“万般尽被鬼神戏,看取人间傀儡棚。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大概的意思亦是如此。
但是且慢!有一大波质疑正在靠近!
仔细看一下画面,对比墨色比较浓且线条又粗又直的城墙,人物的衣物墨色浅淡,线条也非常轻柔。
尤其是大骷髅的衣服,好像纱一般透明,好像是很珍贵的轻薄布料,而不是穷苦人民的粗布衣裳啊。
而两位妇人不光穿衣讲究,打扮也很潮。尤其哺乳妇人,插珠花带耳环,活脱脱一位贵妇打扮。
所以可以这么推测一下,这几人的生活应该并不穷困。
甚至还有人大胆猜测,这是一个富贵人家出游,地上的担子其实出游的行李。父亲逗大儿子,长姐护着弟弟,母亲则抱着最小的孩子。
如果这样解读,《骷髅幻戏图》竟是多么温馨的场景!
可是,“父亲”是这样一具骷髅的样貌,要说没有特别安排的心思,恐怕不能服众啊。
于是有第三种说法。角度是联系李嵩的其他作品。
其实这已经不是作者李嵩第一次把荣华富贵和骷髅放在一起了。据传,他还有一幅画《钱眼中坐骷髅》。
《孙氏书画钞》里有一则关于这幅画的题词:
“……钱眼中坐,堪笑堪悲。笑则笑万般将不去,悲则悲惟有业相随……”
“将不去,业相随”,从这副题词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在李嵩的画里,骷髅这个形象有种非常强烈的幻灭感。
在《庄子·至乐》中有一则“庄子叹骷髅”,故事说的是庄子在前往楚国的路上遇到一具骷髅,他开始为骷髅悲叹,认为他在生前遭遇了战火、刑罚、厄运才会落到这个境地。
庄周梦蝶
但是骷髅却开始说起死亡的乐趣,他告诉庄子:
“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并且拒绝了庄子提出的“复生子行”,认为活着才是劳苦。这就是“死为休息,生为役劳”的观点。
到了南宋,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开始,骷髅就已经和“生死”“幻灭”相关联了。
王重阳曾经画过骷髅图,写过骷髅词送给弟子马丹阳,用骷髅传递“悟死”的观念。
而在佛家的修持法中,更有一种方法直接就叫“白骨观”。
这个修行方法有点可怕,就是在脑海中冥想骷髅,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你能领悟到,人死之后,只留空空白白一副骨架,从而放下贪欲执念。
回过头去《骷髅幻戏图》,在它成画的两宋时期,天下纷争不断。今日生、明日死,更是既荒谬又平常的事情。
在佛陀乔达摩·悉达多看来,世界并非徐缓地行进在通往圆满的道路上,
而是每一刻皆为圆满。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着老人,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栖息着亡者,而所有将是之人都孕育着永恒的生命。
而这幅画的画面左右对称,这边生,那边死,生死存在于同一个空间里,就像钱币的两面。
这时候,时间被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
很难得,在近一千年前,中国画家已经能画出如此深的人生感悟。一切世间喜乐、成败荣辱经历过,终究还是要归于一具白骨,接受死亡。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愿我们每个人,都会拥有孩童般的天真,亦享受真实却不那么如意的当下,最后无惧终会到来的老去。
儿童节快乐!